“我真的没事，一点事都没有。”月凌连连强调了好几声。这般掩盖心虚的话，若有旁观者在侧，自然必会是一清二楚，只是却奈何此刻，梁潇亦是身在局中，心虚之感，不亚于月凌几分，于是听在耳里，也便这般淡淡飘过，只是点点头，也没别的话好说。
“我……”梁公子总觉得该说些什么，好掩饰心中的不安，只是偏生此时愁闷都已写在了脸上，话却是一句都说不出了。
“你不是说……闲来没事，找我聊聊吗？怎……要聊些什么？”转悠了半晌，没来由仍是回到了这句话上头。这话一出口，梁公子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明知道问了答了也没什么用处的话，此时说来作甚？
李姑娘一时噎住，不知该说些什么，兀地又瞥了书案上的词句一眼，将案上宣纸轻轻拿起，故作有心欣赏一般敷衍夸赞道，“我……这字写的不错啊……”
梁公子摇摇头谦虚起来，饶是这样不走心的夸赞，也觉得有几分受之有愧，想要推诿谦逊一番，兀地倒还忍不住带上几句奚落，“信手涂鸦罢了，你若觉得不错，你自己写的字是有多难看？”
此话一出，李姑娘方才夸赞时的浅浅笑意顿时消失，愣时将宣纸随手一丢，扔回到书案上，凭它如何折扭，“你自谦就自谦嘛，损我干嘛！”
梁公子低下头，温润浅笑道，“抱歉，习惯了……”
李姑娘一个甩袖摆手，满是不高兴责道，“什么坏习惯？赶紧改了！”
这情状，总叫梁潇直觉莫名想笑，为着李姑娘的面子，却是还需强忍着笑意，点点头道了声，“哦……”
这下梁公子不回损了，一时间月凌倒顿觉百无聊赖，于是乎有意无意地往书案上头又瞥了一眼，故作冷冷打趣道，“玉楼瑶殿影……梁潇，你思春了？”
梁公子一阵郁闷，这飞来的一顶帽子，无端扣在他头上，不过是信笔描摹了几句词，连他自己都没怎的多想，却是怎生被误解的？要说李姑娘这飘然的思绪，也真是叫他琢磨不透了，“这是李煜的词，又不是我作的，不过闲着随便写写罢了，你哪儿看出来……我——思春了的？”
李姑娘眨了眨眼睛，对这因果并不甚在意，“不思也无所谓啊！你说你……沈将军比你大不了几岁，都快当爹了；修远还比你小几个月呐，没出生就定亲了；公主小你一岁，如今不也快嫁人了？你是梁家的长子，也该早些寻个门当户对的夫人，让你爹娘安心了。”
“门当户对的夫人”，这六个字，叫梁潇没来由地莫名烦闷，当初在潮州时，她便也这般提过，第二日便留书离去了，今日里忽的又提及，难道说……
“你怎么又提这事？”
李姑娘定了定心神，继而同长辈一般语重心长道，“你都多大了，再不娶，好姑娘可都叫人家给挑走了。”
一听这话，梁潇顿觉一股子委屈，拧着眉头几乎带着些许哭腔问道，“好姑娘？天若、修远，还有清棠，他们一个个都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为什么独独到我，却是只能挑个门当户对的女子，盲婚哑嫁？”
李姑娘一时茫然，良久，才长叹了一声，漠然道，“这世上的人，不是每个都有这样的好福气，有缘也有分的。”
“那为什么他们都有，独我没有？”梁潇禁不住眼眶有些泛红。这般的话……究竟是劝慰，还是婉拒，难道他会听不出来？只是……真真想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独独于他，却是这般的不公？
月凌似是凄然一笑，轻声劝解道，“或许……你与你未来的夫人，是先定了名分，再有的情缘呐！”
梁公子提高了声调，言语中莫名带着几分控诉之意，“或许？未来的事，哪一件不是或许？半世的姻缘，你是要我，拿一生去赌吗？”
“或者……你多见见什么大家闺秀，没准儿哪天，你就遇到你的意中人了呢？”月凌已无旁话可讲，只是偏生还要说上几句换作是自己都未必肯听进去的话。
梁潇蹙起眉头，“你说意中人？”
“嗯……”月凌低下头，也不知梁公子此时问这一句是何缘故。
“梁潇心中倒是有一人，只可惜，不论今生来世，都永无可能。”梁潇兀自凝神幽然相对，认真地叫人心疼。
月凌莫名有些哽咽，心中明明有千头万绪，却是不知该如何言说，“你……你是相国公子，又生得这般才貌，世上自有绝好的女子，将来配你。那个……既是不可能的人，就此忘了吧。”
“若劳你跑一趟酆都，为我要来一碗孟婆汤，倒或许……果然都能忘了。”梁潇闭上双眼，依稀泪光朦胧。有人说，有悲有喜，才是人生，可他有时觉得，若是悲情太甚，宁可并着其他欢愉一并忘却，到底才能少些酸楚。忘记是逃避，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月凌顿感诧然，不解他因何忽然有了这般想法，只是……“孟婆汤若饮下，岂不是该忘的，不该忘的，都忘了吗？”
梁潇仰面，几许叹息，几分幽怨，“忘了好啊……不该忘的，还可以重新结识；那该忘的……就此永不记起。反正不该忘的还在身边，该忘的……此生再不会相见。”
月凌不敢抬头，只是愁眉低叹，“若真能如此……倒也甚好，只是……你未入轮回，这孟婆汤我是讨不来了，好在……余生若不能忘却，来世总不会再记得。”
梁潇侧首，一阵苦笑，恐似是自嘲，又仿佛幽怨，“来世？那也太遥远了，我连今生都不能自控，又拿什么去期许来世呢？”
“你会好好的，等我回去，定然同月老说说，替你求一段……好姻缘。”好姻缘这三个字，一个个竟都已变得戳心。连月凌自己都不免开始诧异，才一瞬时的功夫，怎么心头这闺怨情思，真格同戏文里那些多愁善感的小姐一般多了？
梁公子仰天一叹，笑的溢满了苦楚，“呵……什么样的姻缘算是好姻缘？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我从不觉得那样是恩爱。”
“那你想要怎样的姻缘？只要你说的出，我就为你去求。”这话一出口，月凌真不知该怎样收回。悔意不迭，却是不能自打了脸面，若他真说出了什么来，自己当真要刀山火海地帮他去求吗？呵……她怕是没有那么豁然。
梁潇微微启唇，蓦地总是消解不去顾虑，“我想要……”
你……
只这一个字，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梁潇不禁暗自苦笑，便是天下的好女子，都由他挑选又如何？他想求的，从来都不属于人间。
“罢了罢了，随缘吧，命里该是怎样就怎样。你若顺遂着我的心意乱牵红线，只怕我未能如愿，反是要误了别人的姻缘。”
听到这一句话，月凌兀地终是释然了不少，“你倒是无欲无求啊……”
梁潇敛了悲喜，强作淡然道，“不是我无欲无求，只是我所欲、所求……你都不肯罢了。”
月凌装作无事，假当是什么都不得明白，此时却将方才才打定的主意，说作是早作的决定，欲盖弥彰，终也不知旁人信是不信，“其……其实……今日我是同你道别来的。”
“道别？你……”梁潇心中不免一沉，“咯噔”一下，说不清个中如何滋味。
月凌仍是低着头，有用无用的话说了一大堆，“你也知道的，我答应了柳朎胧，要帮她彻底摆脱那明空和尚。她现在就在相府，她很怕你，你知道的……再说她一个妖精，在你府上，本就多有不便。明空的事，也不是待在这儿就能解决的。所以……”
“我明白，我明白……”事已至此，料是他强留也留不住，倒不如装的豁然些，也显得自己没有这般小家子气，或许……在她未来的记忆里，他还可以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那就好……”不知为何，盼他淡然，又怕他淡然，仿佛怎样的结果，都无法如人意。
梁潇深吸了一口气，双眼闭上，复又睁开，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缓缓说出一句话来，“答应我一件事好吗？这一回，你先看着我离开。”
“啊？”月凌一愣，不解他为何忽然想到此般请求。
只见梁潇抬眸，正正对上那一双迷惘的眼，幽幽道，“你从来都不知道，看着你的背影渐行渐远，是怎样的怅然。”
“好……我答应你。”
“谢了。”梁潇这一回谢的正经，竟是瞧不出半点悲喜来。语罢，这才转过身去，一步步走向门口。原以为这样做，多少心里总能够好受些，可是……可是分明这次留下背影的是他呀，他本该是恣意离去，恣意洒脱的那一个。却为何……此时此刻，那般的心痛怅惘，较之从前，竟是丝毫未减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