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贞英在凡世爱慕之人,便是凌风?”凌风便是梁潇,倘若这是真的,那贞英岂不……
“哎——我若早知道……便决计不会派风儿去保护她了。”一念成佛,一念或为魔,一念之差,便成此般憾事,于他们俩,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说起这事,东华帝君心中总是有愧的。
早知道,他便不管这许多的闲事了。想当初,不……该是当初的当初了。那时候他不过随意往人间望了一眼,因是怜悯董永那个孝子,结果……都说可一不可再,哪晓得这事却是一桩还接着一桩。贞英同凌风的那桩事,更是原或无交集,全赖他一手促成,想起这个,他就忍不住懊悔不迭。
“什么?难道……”哪吒这下可是有怨无处诉了。他还在这儿巴巴地担忧妹子在人间待久了会不会动凡心,还一次次疑心那个姓沈的,这才对梁潇起了点提防之念。哪晓得自家妹妹竟是一年前早都……那他这担忧前担忧后的有什么用?早知道,一年前该是他寸步不离地到凡间照顾妹子才是啊!
东华帝君闭上眼,摇了摇头,“躲不过,终究躲不过啊……”
“帝君当初,究竟是怎样想的?”哪吒对此相当不解,按照寻常的思绪,既知贞英或有一段尘缘,若要防着,该是将她关在云楼宫里,寸步不离地看着她一年才是吧?怎么……倒是上赶着将她的魂魄送到了人间?
东华帝君捋了捋胡子,全没了先时那运筹帷幄的得意,“以我多年来掐算的经验,命中之事,纵然知晓,多半也是躲不过的。于是便想着,与其让你父王胆战心惊地关着你妹妹一年,恐是物极必反,不得称心。保不齐谁一时疏漏,她便跑了出去。倒不如想个法子,让她到下世历了此事,然后……再将那些人和事,通通给忘了。”
哪吒不禁点点头,“帝君所虑,也有道理啊!”
“可寻常的遗忘之法,忘的虽快,一旦触及前情,记起的也快。于是……我就想了个法子,将幽精、雀阴这主司管情爱与记忆的一魂一魄留于她体内,将余下的两魂六魄,打入一个凡间病弱女子的体内,为了日后找寻方便,又将贞英的面容赋予那女子。”
哪吒本想夸一夸帝君的法子,只是想起今日的后果,还是决定另启了口,“不知那女子是……”
“那女子的父母,生前为我守庙十年,为求女儿一世平安。只是……他们的女儿自小体弱多病,我早瞧了生死簿,她活不过十五岁。”
“啊?那她倒是可怜的很。”
“是啊,我曾去瞧过她,以她那时的身体,怕是连十四岁都未必挨的过去。”
“所以……帝君将贞英的魂魄打入她体内,一是为了贞英,二来,也是为的让她多活些时日?”
帝君点了点头,却是没有什么喜色,“她与贞英完全两样,幽精、雀阴尚还完好,只是剩余的两魂六魄,已气若游丝。让贞英替她活一阵,聊以算是对她父母的交待,也让她替贞英记下那不该记的记忆,等她与那个男子皆转世投胎,饮下孟婆汤之后,这天上地下,便再没有谁会知道那段往事了。”
“那……那女子叫什么名字?”
帝君兀地沉下眸子,“哪吒,你该猜的到的。”
“李月凌……?”
“没错,李月凌这三个字,根本不是贞英央你父王改的名字,不过是那两魂六魄在梦里残存的一丝丝记忆罢了。”
这下哪吒可算是将前事串连起来了,“所以,后来帝君派你徒儿保护贞英,谁晓得他们日日相对,竟然……”
帝君一脸尴尬,仍不忘推诿一番,“这可不能全怨我,我也料不准呐!谁晓得这所谓凡世的尘缘,竟不是同凡人……”
“人常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帝君这可是又做了一遭牵姻缘的线啦!”只是哪吒忍不住郁闷,帝君牵他自己家的也罢了,如何还牵到他李家女儿身上来了?
帝君低下头,默默捻了捻长须,“惭愧,惭愧……诶?哪吒,你为什么要说又?”
哪吒幽幽启了口,揭起帝君的往事伤疤,“七公主的事,不也……”
帝君连连摆手,“莫提,莫提了……”
哪吒心中暗自喟叹,事都已发生了,再怨念也是多说无益,倒显得他不敬重长辈了,“不提便不提了。只是帝君,既如此,令徒何以又入了凡尘,成了相国公子?”
帝君沉吟半晌,临开口前,将新起的一丝得意之情掐灭,方无悲无喜地同哪吒道,“贞英所附的凡身死后,风儿痛不欲生。我如何劝解他也不听,就同他打了个赌,让他忘却前生记忆,做一世凡人,若是再得遇那姑娘,且生死相随,我便想法子,了了他的心愿。如若不然,他就得乖乖地回东华山去,再不许提思凡之事。”
“若是他恋上了别人,就算他输?”哪吒听的不是很明白,又仔细地问了几问。
“嗯。”
“那若是他压根就没遇见贞英,就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地安安稳稳过了一世呢?”
“自然也算他输。”
一时忘却事关自家妹子,哪吒竟未凌风抱起不平来,“啊~~~这场赌……总觉得对他不大公平呐!”
“这你就觉着不公平了?为了让他寻不到人,老夫还给他添了个识人不清的毛病呐!依着你三太子的话,岂不……”
哪吒无奈冷笑了一声,实在琢磨不透帝君这徒儿的心思,“这赌打的……他竟然能同意?”
“他若不同意,便永生永世见不到那姑娘,这事由得他选择吗?”
哪吒觉得,这一番问询,他可算是长了见识了。有些事,凡人不知道,难道神仙也不知道?若真投了胎转了世,谁能保的齐那姑娘还是个姑娘,不会是个公子?若真如此,那到时候,凌风是得断袖呢?还是断袖呢?还是断袖呢?
说到底,为了一桩连露水情缘都算不上的情,帝君那徒弟也忒过痴心了,便是连这一丝希望都揪着不放。不过话说回来,帝君这招也太……“我真想不到……人间世代供奉的东皇君主,竟还会玩这些小把戏。”
“玩了把戏又如何?不还是没拦住他?”想起这个,帝君不免更生许多郁闷。
“话说回来,人家下凡历劫,身世什么的,都是怎么命苦怎么来,就算碰上个好出生,也非得编派上许多旧年不幸。可这梁潇……半点不顺遂都不曾有,帝君纵然爱徒心切,也不至于偏袒到如此地步吧?”
“哪是我偏心?你不知道,那梁相国夫妇,便是风儿当年的父母转世,我收了风儿的法力和记忆,将他化作仙胎打入梁夫人腹中,一来可保他容颜不改,不入生死轮回,更不会无端投胎成个姑娘;
二来嘛……为的便是让他们骨肉再续当年未有的骨肉之情。至于什么相国公子的……他父亲一个寒门书生,一步步走到了相国之位,那都是前世积的福报,哪里是我为风儿徇的私情?”
这前后的身世,倒不免叫哪吒又生几许慨叹,“千年前的夫妻,今世仍是夫妻,倒也是缘分。”
“这缘分也不是世世、人人都有的,偏生这回倒是赶上了,这才叫无巧不成书呀!”
巧不巧的哪吒不怎么关心,可是有一条……“我还是不明白,让他忘记前缘的法子有千万种,帝君为何要同他打这个赌,入那凡尘呢?”
提起这个,帝君有些茫然,不是他不解,只是不知该如何同眼前这后生晚辈解释,“哪吒,你先时不过一世为人,还就此登了仙道,未曾入过轮回,不知那人世间的孽啊……”
“孽债?”
帝君长袖轻轻一拂,拨开眼前的层层云彩,遥遥俯瞰世间百态,指着那远在万里之外的尘世同哪吒道,“这世上的凡人……缘也份也,都执掌在月老手中,虽一个情字不为神仙所控,可是……情有独钟,多也不过只是一世的事。”
“哪吒不明白。”哪吒这回不是谦虚,是真的不明白。
“这么说吧,一旦入了轮回,就会忘记前生之事,遇见不同的人,付与不同的真心。每一世许都是情有独钟,情真意切,可若在生生世世看来,却没有谁是非谁不可的。既不是唯一,又何苦非要执着呢?”
“可……轮回转世,只因那一世生死已过,新生之时,与前世毫无干系了呀?”
“那凡世之情,之于风儿来说,难道不是生死已过吗?”
“这个……”哪吒语塞了,虽说自家妹子活的好好的,可当初在凌风眼里,李月凌可不已经是撒手人寰了吗?
“就拿那董永来说吧,如今早已不知轮回了几世,又对几人曾海誓山盟痴心无悔,七丫头绝不是第一个,谁又能说那一世是假呢?可偏偏谁都不是唯一,只因忘记了前世,他便可毫无负疚地痴恋别人。
若论对错嘛,原也不是他的错,只可怜我那七丫头,没有什么前生来世,只呆呆痴念着前情,但凡她肯历一回凡世之劫,过一世没有董永的日子,或许也就看淡了。”
“那尘世间,难道就没有生生世世只恋一人者吗?”饶是从未动过凡心,哪吒也不免生此一问。
帝君极目望向人间,天地之大,却是寻不见徒儿在何方,良久,方又叹息道,“有——却只怕,少之又少。”
“帝君的苦心,我好像明白了……所以,帝君想借转生一世,让你徒儿或恋上他人,或独自终老一世,总之是叫他看透看悟,就此放下?”
帝君有些怅然,“只可惜……功亏一篑啊!”
“也不尽然呐!依着赵师叔的说法,如今贞英对他尚无意,说不定……”越说着,哪吒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底气。
东华帝君摆摆手,一挥袖从云上站了起来,哪吒见状,也跟着一道站起身,只见帝君轻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不论这些了,由它顺其自然去吧。只是,倘若他两个当真……”
哪吒黯然,猛然想起父亲曾经的话,“父王倒是偶有感叹,说他与母亲恩爱甚笃,不忍叫我们兄妹几个,千万年形单影只,不过……”
话未说完,帝君却忽的转忧为乐,竟是展了笑颜,“诶……你别不过——你父王有这般心思,那便好了。回头我再同你父王聊聊,甭管怎么着,我自己要打的赌,若是输了,也不能食言不是?”
哪吒一头雾水,“可是帝君……”
“我这便找你父王去,回见了——”最后一句话,倏忽已然消失在风里。
“哎——帝君,帝君……您老人家也太任性了吧!”
简直就是老顽童啊!
感慨毕后,空望着早已消失在眼前的背影,哪吒忽然开始迷茫起来,“我这是……把贞英卖了?没有啊!我可什么都没说啊!诶……刚才……发生什么事了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