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竹屋
夜半
凌风闲坐在窗台,时不时望向床榻上的女子。一个时辰,已经快一个时辰了,她竟然还没有醒过来!凌风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法术,开始怀疑自己跟师尊这几千年,是不是一不留神偷了懒,漏学了什么关键之处。不然……为什么自打将这女子从蛇妖手中救下,又为她输了神气内力,救人的法子,桩桩件件他都用尽了,这姑娘就是还不肯醒?
他不明白,师尊为什么无端派他来保护一个凡间女子,好巧不巧的,他才到,便见着有妖孽要害这女子的性命。他探过这姑娘的脉息,知道她身患绝症,又体弱多病,大抵绝没有一年好活了。
师尊说,她的父母曾在东帝庙里守庙十年,为祈女儿无灾无痛,只是天命难违,这姑娘终究还是免不了夭折。所以,师尊想她最后的日子能过的平安些。凌风承认,还有一些旁的话,他没怎么仔细听,只是师尊的命令,不得不从。
老实说,这个任务,他心里是拒绝的。保护一个体弱多病的凡人,还是个注定活不过一年的凡人,这算是个什么差事?除了今天那个不知道哪根筋搭错想吸一个病弱之人的人气来治伤的傻妖精,谁还会同她过不去?
她现在最严重的问题,不该是她的病吗?可是……偏生生死簿上注定的寿数,就算治得病,也救不得命。生死簿上,从来就只有气运不济提前夭折的,从来没有过什么重病得愈延长寿数的。
再说了,就算他今日里善心大发地不顾生死簿的定数要试上一试,有这心却也到底没这胆子。临来时,师尊特意吩咐了,只许他竭力相护,不得使这姑娘死于非命,却是不许他治好这姑娘的病,师尊说……天命不可违。
哎……天命天命,天命就这样不可有半点忤逆吗?凌风努力甩掉那些无谓的念想,却仍是不禁陷入了惆怅沉思。所以……他接下来将近一年的差事,就是守着这个病姑娘,瞧着她一天天地气若游丝,终有一天撒手人寰吗?
凌风有些唏嘘了,即使头一天见着这个姑娘,甚至因为天黑,到现在都还没看清她到底长什么样,可是……他总觉得,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是一件很伤感、很残忍的事。他有想过,给这姑娘找个相公,想法子稍稍调理她的气色,给她家留个后什么的。
可是……且不说这世上有没有男子肯娶一个注定活不过一年的姑娘,临来之前,师尊还特意嘱托了,叫他尽量避免这姑娘跟陌生或不陌生的男子接触。这个嘱托,凌风老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只知道,替这姑娘、以及她的父母留个后是不大可能的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思绪都想了一通,想到最后,凌风已经没有什么可想的了。抬头望望月亮,好像今夜的月亮也不是很圆。月圆人也未必团圆,月既不圆,是不是世间离乱的人就更多了?
诶……月亮?师尊好像告诉过他,这姑娘姓李,名叫月凌。月凌……月凌……,皓月凌空,倒是个暗中透着亮的名字。说起来……他今儿个也算是这姑娘的救命恩人,守着她到现在,倒还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呐!
想到这儿,凌风右手将长袖一拂,眼前登时亮了一屋的蜡烛,傍着盈盈烛火,他轻步走到榻前,凝神端详起姑娘的容颜。
即使是后来,凌风成了梁潇,在人间度了半世,复又回到了天界,记忆消散,又失而复得。总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月凌,一见钟情了两次。他说不清楚,这两次是不是同一种感觉,究竟是因怜生爱,还是所谓的见色起意。
或者,两种皆不是,又或者,这两者皆有。
其实若细算起来,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只不过,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头一回见面的时候,这姑娘还是她三哥怀里不会说话的小娃娃。那时节,说初遇也未必谈得上,凌风不过好奇,抱了抱这孩子,哪知道原先受了惊吓哭闹不止的小女娃竟然笑了。
后来的后来,他曾深虑过,莫非这缘分,竟是在那时便种下的么?
还记得,那日回到东华山时,他曾与师尊提起此事,还笑说着,“三太子那小妹子,粉雕玉琢的,将来长大了,定是个美人坯子,若是叫俗世人见了,还不知以后要祸害多少男子呢!”。
不知算不算得一语成谶,总之他竟是被生生“祸害”了两次。要论一见钟情这种事,说看脸,也不全然是看脸。他活了几千年,三界悠游也久,不是没见过长的比她美的姑娘,只是那眨眼间的心动,从来都不知因何而起。就像如今的凌风也不知道,假若没有这一眼,会不会有日后的痴心纠缠。
“咳咳……”
一阵轻微的咳嗽声震断了凌风的入神。
她……醒了。
“姑娘——”凌风赶忙收了思绪,上前将人扶住。
“我这是在哪儿?”姑娘抓着凌风的手臂,忽觉头有些晕,右手一抬,扶住额角,想要回忆些什么,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恍然间,却见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男子,饶是一脸关切,可这半夜三更,孤男寡女的,却总叫她心中不免有些胆颤。
“你……你是谁?”
“在下凌风,一个游方仙人。”此时凌风双手扶着姑娘颤颤巍巍的身子,没法好好行个礼,只是轻轻在她耳边道。
“游方……仙人?”姑娘心里头一愣,仙人……还有游方的?通常游方这两个字后头跟的,不都是什么和尚道士,或是算命郎中的吗?
“姑娘不必害怕,我不是坏人。方才经过林子里,见有个妖怪想要害你,我便顺手将你救了,因是不知你家在何处,便带你到了这里。若有唐突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妖……怪?”听到这两个字,姑娘更是心惊,倏忽闪过的几丝画面里,好像确乎是有这么回事。似乎……为着自己这治不好的病,终日里所受的痛楚,她竟还有过上吊自尽的念头?
姑娘心觉诧异,往事好像一桩桩浮现在脑海里,可想起那些事,她的心境竟然平静的可怕,就好像……那些不是她的过往一样。好奇怪的感觉,她总觉得……现在的自己,好陌生……
“是啊,不过你放心,有我在这儿,妖怪不敢再来的。”不知为何,看着她这憔悴的模样,凌风觉得很是心疼。他开始怨念起来,纵使注定救不了这姑娘的命,他也有能力治好她的病,至少……能让她在剩下的日子里,不这么痛苦。
可是……他不能。都说天命难违,就算是神仙,也不敢轻易更改凡人的天命,因为他不知道,若是改了,会给凡人带来什么。
“对……你说过,你是神仙……”想到这儿,姑娘忽然安心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口说无凭的话,她却这样相信。“那……你能带我回家吗?”
“能啊!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家在哪儿。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呐!”虽然凌风早已知晓了,但总觉得,还是这么问上一问比较妥当。不然……怕叫这姑娘害怕了。
“我姓李,我叫李月凌,我家在……在……”说到关键处,月凌忽然哽住了。她明明清楚地记得她家的模样,记得她今夜里是怎样挣扎着从家里出来走到林子里的,可是她竟然不记得回家的路,不记得她家在哪条巷、哪条街。她想要回忆,可越想,却越觉得头疼。
凌风顺身坐到床沿边上,双手伸指,施法抚慰姑娘的头疼,月凌倒在他肩上,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回忆。
“好了好了……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反正你家里也没有人,回不回去都是一样的。”
“你怎么知道我家里没有人了?”月凌气若游丝地问道。
头顶传来一阵温声回应,听的人心里很是安心,“你忘了?我是神仙呀!有什么事,是神仙不知道的呢?”
“凌……风……?”月凌喃喃着,她记得,这是他的名字。小姑娘微微抬起眼眸,只是望着他的侧脸,不免有些看痴了。
“嗯?”凌风任由小姑娘倒在肩上,柔声细语地答应。
“有没有人说过,你长的很好看?”月凌想要抬手摸摸他的脸,却是半点气力都使不出来。
“夸我长的好看的神仙倒是不少,人嘛……好像还没有。怎么,你想做第一个?”凌风说话的声音很轻,但可以听的出,语气中有一丝丝得意。
“那……我不是很荣幸?”
“荣幸的是我……”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小姑娘鼓足勇气,问了句原先不敢问的话。她记得,以前爹娘带她看过很多大夫,大夫们说了许多话,她全都听不懂,可是她看得懂爹娘和大夫的表情,听的懂他们说话的语气,她知道,自己的病,多半是好不了的。
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她也懂的。虽然她想不明白,自己今天怎么就忽然想不开要去寻死了。只是……她记得,爹娘去世之后,她从没怕过死,因为……一个人在这世上孤苦伶仃的,如果死了,或许就能见到爹娘了。虽然只是或许,但这样的希望,总是聊胜于无。
可是……现在她开始怕了。眼前的这个人,她才见了第一面,他救了她,可他们也只说了几句话,她却开始舍不得了。她想多看他几眼,想多听听他的声音,她甚至开始害怕,就算自己的病好了,等到以后,一天天老去,在他面前,会不会无地自容……
“月凌……”凌风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救不了这个姑娘的命,却也不想就这般残忍地告诉她真相。
连他自己都开始害怕那一天的到来,说来可笑……他是神仙,没有生老病死,没有悲欢离合,几千年都活的潇洒恣意,没心没肺的。可现在,却为一个才见了一回面的小姑娘伤心起来。甚至,他不敢想象,以后见不到她的日子,千万年的孤寂,他该怎样熬过。
以前,七师姐思念董永的时候,他总也想不通。师姐不过是奉了师尊的命令,去帮助一个人间的孝子,虽以夫妻之名共处,可拢共也不到一个月的日子。一个月……在天上,只不过是过了一个时辰,哪里就这样离不开了?
七师姐说,感情是最不讲理的,有些人,认识几万年也不见得放在心上;可有些人,见了第一眼就知道割舍不下。从前……他不明白,可现在,他好像懂了。可是这懂的代价也太大了,为何师尊每一回这般的命令,都会换来这样的结果?他老人家真是无心插柳吗?
“不……不会的……”
等到凌风终于下定决心要宽慰小姑娘的时候,却久不见她的回应。低头一瞧,原是她太累了,已经睡着了。
后来……凌风不记得月凌是怎样在他怀里死去的,但他记得那种钻心的疼。疼到,即使回忆起那几个月的欢愉,记到心上,却只是痛上加痛。
山涧鸣琴处,弦断已无声。竹林花落地,棋局未死生。
人死灯灭,总不过如是而已。
他想过要去地府改命,甚至是抢回她的魂魄,销了生死簿,可到头来,却是连生死簿的一页边角都见不到。他忘记师尊是怎样找到他,怎样叹息天命的,他只记得,师尊说……要同他打一个赌。别的话,他不曾听进去,他只知道,那样……或许还能再见到月凌。
“师尊,我赌。”
这是他投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