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阳春,杏花初绽,江南春盛,京城里也正是桃红柳绿的好时节。古人都说春日正是读书时,所以,约定俗成的,春日也便正是各府书院学子们入学的日子。
这一日天朗气清,论黄历也宜出行,南北仕宦达官家的儿郎,近些的三三两两都一大早便聚集到了京郊应天书院里,至于那路途遥远的,有些几日前便早早来了,有些却许是路上耽搁了,大抵还要再等上几日。
从百余年某位院正上任起,应天书院的声名,竟已渐渐盛过太学,引得举国上下无数科考学子们趋之若鹜。那时太学久已被皇室宗亲与王亲贵戚们所占,多的是乌烟瘴气。虽有名师在学,虽归朝廷管辖,沾得无尚荣光,却依旧渐而式微。如今,太学上下,近乎已成了皇室内外亲眷斗鸡走狗之所,而应天书院却成了天下读书人欲近之地。
也是从那时起,不知为何,应天书院入学的日子便定的不死了。也就是说,再没有非哪一日到不可的死命令,但凡是家中未居京城的,便是过了今日还未至,十日前后到了便都不算错过。即使第十一日方到,顶多也就抄写几篇诗赋文章的惩罚,也便算是过去了。这一规矩,各府其他书院是少有的。
也因是这等与众不同之处,惹得这书院在京城内外早已是众说纷纭。有人说,都是因为早年间定下这规矩,院正与人为善,因此体谅学子们路上耽搁意外的难处,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也有的人说,只因到应天书院求学的多是仕宦达官家的子弟,院正这番作为,想是怕得罪了高官贵门,变相阿谀奉承而已。
这等说辞,风风雨雨早传了近百年,当年定这规矩的人自然早已作古,应天书院的院正前前后后因着各种缘故也早不知换了多少个,只是这规矩却从没有改过。同样的,百姓们的纷纷议论也未曾休止过。
名师出高徒,亦是高徒成就名师,有人说,非是应天书院里的先生们教的多好,皆只因书院里的学子,个个出自高门,早有贵人指点的缘故。书院因谁而优,因谁而劣,也是许多学子与看客们议论的谈资。只是,各说各的,谁也不曾往心里去罢了。
今日恰到的大抵都是家居京城的公子哥们,他们离的近,自然不消提前几日赶路。但同是今日到学,有的早早便来了,有的……到现在还不曾见半点人影。虽说到这儿入学的多是权贵子弟,院正与先生们倒也不怕得罪。
毕竟……这许多年,从他们手底下教出来的状元郎也不知已有了多少个,自家也不是朝中毫无权柄的。对那些个公子哥儿们,起码的敬重得有,为人师表的严厉架子,自然也是要有的。而今日里这先到后到的次序,先生们心中已定了或喜慕或嫌恶之情。
尤其是某些个这会儿还不见人影的,除非日后拿出什么惊人的才学来,否则——是休想逆转印象了。早上来的学子们早上了束脩,听了训诫,各自到各自房中安置之后,这会儿已过了中午,闲散之余,都在书院上下漫步走动。
这一年,沈蓠十六,梁潇和杨寻才十三,同为宦门子弟,父辈又多少有些干系,因此小辈们互自旧时在家中也各有几语听闻,只是却为曾有缘得见过。因此三个人初到书院,都是今日里方才相识的,只是攀谈几句,顿觉甚是投机,已颇有几分相见恨晚之意。
可巧今年书院新买了几处房舍,入学的学子大抵与往年无异,因此不比从前三两人同挤一屋,这回书院里学子们倒是能一人一屋,而且全是依着报到的先后次序排的,不管父辈亲眷的官职大小,一律没的资格选择。
梁潇他们三个前脚后步到的书院,因此厢房也都是挨着,梁潇居中,沈蓠居左,杨寻居于右。虽没了昔年学子们的同屋相住之宜,叫人总觉得多少有些遗憾。不过好在房间倒是紧挨着,平时若是要串串门也不觉得远。
三人彼此间原本就投契,这下又是两两一墙之隔,住的近,便更是方便同游同走,于是打从到时起,分了房之后,吃饭散步地便统在一处。三人此时正谈天说地、吟诗论史的,好不畅然。
却不知怎的,走着走着,论着论着,还不曾论出个好歹来,耳旁却忽的听到不知从何处涌动一阵异响。其间夹杂着女子惊恐的喊声,男子欲擒故纵似的的笑声,隐隐还有些窸窣的议论声,却是越听越显清晰。
三人一时心下诧异,暂时也顾不得子曰诗云的孰是孰非了。好奇心促使他们一道循声找去,那声音仍在稍远处,人却是瞧了个清楚。却是个约莫二十上下的华服男子,领着一群手下正追赶着一个身着布衣的小姑娘。
那姑娘看起来约莫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虽是跑着,看不真切,但也能瞧出她生的还算清秀,虽没有十分的美貌,倒也不乏动人之处。她一身粗布麻衣,头发只用一支木簪松散地绾着,想是跑久了跑散的。
只见姑娘满目惊恐,东躲西藏也寻不见可容身之所,积木所见,却是漫无目的地不知要往何处跑去,后面那男子不紧不慢地追赶,笑的很是刺眼。仿佛他并不急着将人抓住,却是在享受这般猫捉老鼠似的乐趣。
两边道旁围观者甚众,指指点点、嬉笑怒骂者皆有之,真真假假不予置评,忿然相对者也甚,却不见谁上前管上一管的。而那姑娘,虽是见两旁有人,又被追赶地急了,大抵是见围观之人那般近乎凉薄之态,有些心冷了。一双澄澈的眸子里,眼底慌张尽显,却到底是一声“救命”也没曾喊过,只是嘴里不住地嚷嚷着“别过来”。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在书院如此胡作非为!”还不等沈蓠三人寻谁问询一番究竟,却忽听得几尺几步之外,兀地竟是有人大声愤慨言道。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青衣丝冠,手持一柄折扇,粗粗瞧来,倒是个气度不凡的官家公子。只是她虽作男装打扮,但只若细细瞧看,耳环痕也罢,眉目神态也罢,稍稍用心,便极易瞧出她是个女子。
沈蓠等人早先见她之时,观她容貌,听那声音,并着夫子纸上藏头诗似的训诫,早已约莫猜出此事。那时节她说……她姓岑名志,表字青云,岑参的岑,志向高远志的志,平步青云的青云,今年刚好一十五岁,乃是前内阁首辅岑嘉之子。
谈吐风雅,举止得体,全不见半分露怯心虚之处。所以,出卖她的,只有那算不得完美的装扮,只不过,心不细的,倒是未必瞧得出来,便是瞧得出来也未必想的深远。毕竟,这世上长相阴柔、犹似女子的男子,也不是没有。
更有些人偶有个爱作女装打扮招摇过市的奇怪癖好,见多了也就觉得万事皆有可能。再者说了,那魏晋风骨,男子还时常熏香沐浴、涂脂抹粉,宋时民俗风貌,稍有些身份地位的男子还爱簪花戴鬓上。男男女女之间的喜好,本来就不是泾渭分明的。
一个乍一听来还算男女皆宜的名字,一位长相过于俊秀、稍显女儿态的同窗,大家纵使察觉哪处不对,也懒得去揭穿问询。更何况,细心的自是发觉了纸上训诫藏头之意,不论瞧在谁的面上,自然也不会混说些什么。
而她这说辞,信者自信,不信者也自有不信者的一番揣度。提及今年十五时,她含混不清了一个“及”,瞧那意思,料想,她原是想脱口而出“及笄”二字。及笄,谁人都知,这是女子十五岁独有的称呼。
纵使没这一个字的误言,也足以叫人怀疑。不消多作打探,但只凡与岑府众人稍有熟识的便都知晓,岑首辅膝下儿女之中,断没有如此年轻的儿子。今年似她这般大的,倒是有位千金,是岑首辅的幺女,亦是全家上下的掌上明珠。而那位小姐的芳名,深闺所唤,旁人自是不知。
可沈蓠先父早前与这位岑家小姐定了亲,方才与梁潇和杨寻一番谈论,他们三人如今都知道,那位岑小姐,小名唤作卿芸,卿卿的卿,芸芸众生的芸。与眼前这位女扮男装的姑娘所报名姓写法虽大有不同,却具是一般的音调。此间,沈蓠等三人已猜度到了几分。
这般一想,倒是都想的通了。听说院正原是岑首辅的门生,昔年也是官居极品,告老之后,无乡可还,这才到应天书院作了院正。倒也不因生计贫乏,只是独独有这训教英才之心罢了。
今年料是院正瞧在岑首辅的面上,容许他女儿胡闹个三年。却是因到底男女有别,同往年一道与人同居自是不能。所以……书院今岁才特地向外间多购置了几处屋舍,恰能予书院学子们一人一屋,也免得这位岑姑娘在此三年日里不便,夜里又多生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