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凌百无聊赖,闲来时望望天上的飞鸟,街上稀疏的行人,闷的发慌了,也只好揪揪自己的袖角,想说些什么,又怕落得尴尬。不多时,瞥着衙门前的大鼓,忽的想起了什么,拉起梁潇走到一旁,倒叫梁公子很是不好意思。
“诶诶诶……你干嘛呀?”
“嘘——别嚷嚷,我就是想问你点事儿。”
在梁公子的心目中,李天仙向来快人快语,无所顾忌,如今倒显得畏首畏尾,生怕叫旁人听了去。心中疏忽转过几个念头,不知何故,莫名变得晦涩起来,想起这些时太子常来叨扰,他说话素无遮拦,又是万花丛里的常客,况他心底对月凌总是存了那份心思,不知是否有意无意间说了些污言秽语,叫李姑娘听了不明白。
梁公子心中登时慌乱,若她想问的竟是些云雨高唐,海棠梨花之事,却叫他如何言说?无端想及此,梁潇不免自惊,态生腼腆之意,“什么事?”
“我刚才就敲了敲鼓,那人为何说我搅扰公堂啊?”月凌轻言轻语,看定四周近处无人才敢启口,当真怕传了六耳。
“你就想问这个?”梁公子双眉微蹙,松了一口气,又忆起方才自己那般远虑深思,以浊度清之想,面上一红,不觉愧煞。
“嗯!”月凌瞪大了眼,又眨了眨澄澈的双瞳,无辜地点了点头。
梁公子的尴尬是少了些,却又想不通了,“这有什么不能嚷嚷的?”
“你管——”月凌别过头哼了一声,不欲多作什么解释。有些面子还是要的,总不能直说,我怕损了我自谓博古通今的声名吧。
“诶你……”梁公子嗔怨一声,幽叹不已,想要怪上几句,却总也拿她没办法,最后只得顺着她道,“好好好,我不管……我不管……”
见梁潇这般哀怨,倒活像是受了委屈一般,月凌恻隐之心一动,多少竟有些不忍。偏是道歉的话又不合时宜,更是拉不下脸来,想了想后,低着头轻轻走近前摇了摇他的衣袖,撒娇般柔声道,“那你倒是告诉我嘛……”
见李天仙这般讨好,梁潇心里一甜,笑意渐浓,微微干咳了几声,一脸正色道,“晨钟暮鼓,你可听过?”
“嗯……”月凌乖乖点头,不多作声。
梁公子端着笑,左手背身,右手指来点去,脖子时不时转上几圈,摇头晃脑的,活似私塾里的老先生般,“这暮鼓一敲,倦鸟归巢。尤其衙门前的鼓,那是放衙时才敲的,权作是个提醒。大清早的,钟声才响了没多久,你就敲起鼓来,这岂止是搅扰公堂,还乱了衙里的时辰呐。”
“啊?难怪那人这样生气。”月凌俯着头黑着脸,算是自我检讨一番。
“你错虽错了,可不知者无罪,他这般动粗,还要打我们板子,这可就是他的不是了。”提起那差役方才的言行,梁公子仍是气不打一处来。
当值之日,喝的醉醺醺,衣衫不整,面上不洁,酒瓶子随手丢摔,整日里还把打人挂在嘴边,当真是跟着冯延寿久了,性子都磨成一个样。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其主必有其仆,近墨者黑的道理,总是没错。
“诶,你们和这个姓冯的京兆府尹,一直都这么不对付吗?”看着另一边冯延寿与沈天若并排而站,时而相顾,却并无一言半语。又想着梁潇方才敷衍的反应,嫌恶的脸色,可偏偏三人又这般称兄道弟的客气,月凌总觉着,这里头有许多故事。
“这说来话就更长了,反正六年前在应天书院时起,我们就同他就相看两相厌了。那时入学才没几日,所有的学子都三三两两,寻着意气相合,或臭味相投的拉帮结伙,也有的独善其身,哪头都不站,就比如秦洄。”想起当年同窗时的悲欢喜乐,梁公子一下子来了劲儿,其中的乐事苦事,若要件件回溯起来,委实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这么看起来,秦公子还真是与众不同啊,难怪沈……”月凌本想说难怪沈夫人当初看上他,但想想又觉有些不妥,硬生生把话又咽下了,“嗯……然后呢?冯延寿呢?”
梁潇酝酿一番,从头想了一遍,张口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
“冯延寿这家伙,也不知从哪里带来的坏性,清水里出来都能成浊。他自小在家时被管的紧了,一到书院没了管教,恐怕除了杀人放火,窃国弑君,其余的恶孽,没什么不敢的。他坏的这样令人憎恶,可偏偏竟还有个正直的不得了的爹。”
说到此处,梁公子不由得摇头扼腕,深觉冯氏不幸,竟出此不肖子孙。长叹一声后,梁潇收拾起可惜的脸色,浅笑着又娓娓将话道来。
“你说想把他送官究办吧,入了书院以来,他也实在倒霉,回回院里院内,好巧不巧地作孽被我们碰上,顺道给拦下了,顶多只能算个未遂。横竖总不能为了拿住证据办他,眼睁睁瞧着他害了人再出手;想打他一顿吧,又怕心里的怨气一积,一时忍不住下手重了,绝了冯世伯的香火。可若不给他吃点苦头吧,凭谁想着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所以……”
“所以怎样?”正说到关键之处,梁公子却把话头一断,卡着后事卖起了关子,听得李姑娘急了,忙揪着他的手追问道。
“所以路见不平之后,回到书院里,我就……抓点蛇虫鼠蚁放他房里跟他作伴,偶尔再在他的茶水里做点手脚,反正书院里一人一房,互不干扰,不怕会连累到其他人;修远住他隔壁,适时地赶巧堵着门,叫他憋得急吓得狠了,却死也出不来;至于天若嘛……”
梁公子心头一想,又暗暗瞧了那边的沈将军一眼,当年的往事一桩桩浮上心间,楞时摇头笑个不停。他笑的倒是惬意,月凌在旁边干等着下文,等的可郁闷了,于是乎上去直摇着他的衣袖,以行动不断倾诉自己内心的不满,话说一半什么的,最吊人胃口了!
“天若怎样?怎样嘛……”又是卡在这般要紧的关头,就不能说出来一块儿笑嘛!李姑娘心里头怨个不停。
“他常领着救下的苦主去找冯世伯评理,却只送到冯家门口,从不亲自带他们进门。冯世伯知道了前因后果,怒冲冲将他绑回府去,一顿好打,再丢回书院,天若再嘘寒问暖地送上伤药,冯延寿当场感激涕零。”脑海中浮现起冯延寿当初一身是伤,躺在榻上,还连连跟天若道谢的模样,梁公子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沈将军能忍住不笑?”月凌朝那边相背无言的两人瞄了一眼,看着一脸正色的沈天若,愣是想不到他还有这样一面。
遐思起那个画面,也不知戳中了哪处笑穴,李姑娘没留神,踉跄了几步,险些站不稳,只得抓着梁潇的衣袖不住拍他肩膀,直笑个不停。梁公子另一只手轻拍月凌袖角,想叫她克制些,只是李姑娘笑得太投入,并不理会。
沈天若与冯延寿倒是循声望了过来,梁公子乍觉尴尬,硬着头皮愣是笑着对两人道,“没事,没事,不必理她。”扭回头又蹙着眉眼轻轻回了句,“天若岂止忍得住,简直正紧地不能再正紧,差点连我都信了。”
“沈将军真是……文武双全。”月凌好容易止了笑,措辞半日,方词穷地想出这四个字来。她本以为只有杨修远是个损人不露声色的,没想到强中更有强中手,沈将军才算个中翘楚,连句狠话都不在人跟前说,真个叫无语凝噎。
“可惜啊,他虽好,那时候卿芸心里眼里,却只有秦洄一人。”念及此事,梁潇不由得替好友叹上几声。且算是世间万事美中不足吧,若说有何时三年来缠绕天若心魄,恐便是与结发妻子这般神离貌合。
“哎呀,放眼望去,满书院的纨绔子弟,就秦公子一个寒门书生,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嘛!再说了,沈夫人女扮男装进书院,可不是学了祝英台了?既然是祝英台,那自然心仪梁山伯咯。”月凌闲捻几缕发尾,悠悠道。
以她拙眼看来,心中虽觉沈将军比秦梦初更少年俊秀,意气风发,但想来人间的男女情爱,料不是她一个死生不论婚嫁的神仙能懂的。说起来,当初杨三姐姐看上刘彦昌她便奇了怪了,那个酸书生,在圣母庙里题了首淫诗,不知怎的就打动圣母芳心了,感动的她下嫁生子,无怨无悔的。
听说那书生后来中了状元,还娶了高官之女,又生了儿子?怪道人间常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为了那个薄情寡义的读书人,犯了天条,坏了清修,实在太不值得,也难怪杨二哥怒不可遏,杨三姐姐真是白白受这些苦楚了。
“难道天下的好女子都喜欢穷书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