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苏薇推门进去,看到坐在桌边的苏允墨和秋白,她低声喊了一句,却没有进门。
“有什么话,进来说吧,我们三个,很久没有这般说过话了。”桌边的小火炉上坐着水,苏允墨泡了新茶,清碧滚烫的茶水落入白瓷杯中,升起袅袅热气,水汽蒸腾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也没什么,只是见兄长这几日都很忙,所以来问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苏薇合上了房门,在苏允墨身边坐下。
之前几日他们都是各忙各的,这会儿进来,看着坐在桌边的苏允墨拢了一身的寒气,她秀眉蹙了蹙,将茶杯拢在了掌心里。
“你既然知道我们此去是为着什么,自然也该明白,若是和谈出了岔子,接下来便是兵戎相见。王侯贵族们的一桩婚事,有时候牵连的就是数万无辜百姓的性命。”苏允墨垂眸看着自己杯中的茶水,缓声说。
苏薇微微愣了一愣,随即明白了苏允墨这怒意是因何而来。
“兄长是觉得,宁王殿下退婚之事,是我的过错?”
苏薇蹙了蹙眉,退婚这件事情,看起来似乎的确是因为萧云晞遇到了她之后,才起的心思。
可是,依萧云晞那样的脾性,即便是她不曾出现,婚期将近,他也不可能安然接受了这个安排。
何况,即便是朝中所有人都会这般想,苏允墨却万不该有此想法。这些时日,她虽然常与萧云晞在一起,可是她已经几次明确示意过拒绝了他的这份情意。她先前是领了圣旨为着这桩婚事管束萧云晞的,一直以来,她没少在萧云晞身边提醒他不可做不符身份之事,对于退婚之事,不曾劝过半句。
她不过是个臣子,能做的,能守的礼数她都遵尽了。再说了,这退婚出使之事,是他们自己提出来的,还是苏允墨提议执行的,都到这个时候了,她难道还要去力劝萧云晞不要如此?即便是劝,人家也未必听啊!
“为兄不过是感叹一下罢了,你这般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是在责怪自己,还是在责怪为兄?”苏允墨却仿佛苏薇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一般,抬头看了她一眼,轻叹了一口气,“不过,你既然提起此事,如今宁王殿下的婚事还牵涉到了缃西,想来你也该明白其中的复杂,这种事情,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依旨意办事便也罢了,切不可牵涉其中,否则只会引火烧身。”
苏薇看着苏允墨,她绕了这么一大个圈子,其实是为了劝他,离萧云晞远些?
换做从前,这些事情,苏允墨都会直言不讳,可如今……
“我记得,兄长当初入朝为官时发下的宏愿,便是要替大齐不费一兵一卒,守四方安宁祥和吧?”苏薇没有应他的话,只是沉声岔开了话题,“几年前兄长离开云山书院的时候,当着我的面跟慕先生说的这话,这番话我记了多年,这也是一年前我请慕先生和几位院士举荐我参加科举的原因。”
“你我都是受过战乱之苦的人,自然是该为了四境安宁出一份力。”苏允墨抬眼看她,这一次,这些话说得有些漫不经心。
“我入朝为官,一直以兄长和傅丞相为楷模,只盼着有朝一日也能像兄长这般,得诸国敬重,即便是在几国大事中,说的话也能占点分量,这样一来,或许终有一天,还可以阻止一场生灵涂炭的浩劫。”苏薇的目光,落在了苏允墨的眉间,看他俊眉微蹙,没有开口,她抿了抿唇,继续说,“兄长刚刚说,大齐和北渊开战,牵累的是几万无辜百姓,可是,若是广莫城战事再起呢?到时候死的,又是多少无辜的齐人和广莫城的百姓?”
“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这大齐与北渊解除婚约,即便是终有一战,有傅老先生的西境驻军在,战事也不一定会蔓延到广莫城。”在广莫城前面,还有一个洛央国。这一次陛下下令调兵,除却驻扎在广莫城的援兵外,更多的是调往洛央国境。殿下这番举动,为的其实也是把战线压在洛央国和北渊国之间,避免殃及广莫城和大齐边境百姓。
“广莫城的战事,也不一定要与大齐和北渊交战有关。”苏薇顿了顿,看向苏允墨,迟迟没有继续说下去。
“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公子早些歇息吧,我跟阿薇也先回去了。”秋白一直听着两人这般你来我往,这会儿他也从苏薇话里听出点端倪来,怕她开口说破,忙扯了扯苏薇的衣袖,先站了起来。
“秋白,那些事情,我不曾瞒过你,也未曾想过刻意瞒她。从前我们不跟她提,是不想让她牵连其中,可如今看样子,阿薇知道的,只怕是不少了吧?”苏允墨见他这般,却是笑了。
他伸手将秋白拉回了座位上,才看向苏薇:“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又知道了多少?”
“兄长曾说,你家是广莫城苏家的旁支,你的父亲曾在城主府任职。那日兄长称病不愿去城主府赴宴,我只当兄长是怕故地生旧思,会让你回想起当年的事情来。可是,后来我在城主府里闲逛,看到了城主府后院的那一片壁画。”
苏薇叹了口气,将自己所知,一一说破:“我看到了上任苏城主的画像,那样的眉眼,与兄长一般无二。那时候我便猜想,兄长不愿意赴宴,不仅是怕触景伤情,还因为,害怕郎和城主见到兄长之后,会认出兄长的身份来。苏远城主膝下曾有一子,据说当初被烧死在了城主府里,兄长便是那个死里逃生的孩子吧?”
“我的确是死里逃生,母亲拼尽全力,让慕先生他们将我救了出去。那一夜,我并不是在城外看着火光冲天,我是踏着亲人的尸体,从那场大火里逃出来的。”桌上烛光闪烁,苏允墨的声音低沉,每说一个字,袖中的手都忍不住颤抖。
“去白沙堆的时候,君崖曾跟我说,关于当晚那场大火的传说,有两个版本,一是苏远城主为了阻止疫病蔓延,举火自焚,牺牲了少数人,救了城外其他人的性命。还有一个版本,说那晚是夜将天火,是神明要烧尽西荒大漠上感染了罪恶的人,也就是那些染上瘟疫的人。”
“君崖当时跟我说,每一个传说,夸张造价的成分再多,里面也会有真相。而那一场天火的真相,其实是有人明火燃箭,射向城主府,要把满院的人活活烧死吧?”
当初在白沙堆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苏薇就觉得有些可疑,如今她缓缓道出的猜想,在苏允墨惨白的脸色里得到了证实。
“公子……”秋白咬了咬唇,看了苏薇一眼,忍不住唤了一声。
焚城之事,苏允墨曾经跟他提起过,只是粗略几句带过,他知道,这是烙在苏允墨心头最大的痛楚。苏薇这般提起,无异于是在揭苏允墨的伤疤。
“无妨,让她说下去。”苏允墨只是喝了口茶,淡淡看着苏薇。
他是知道君崖这个人的,那个当年从云际城外烧毁的房屋里被舞神救出来的孩子,那一场火,是这么多年来,除却城主府大火之外,他最记忆犹新的一次。
他的确不曾想过在苏薇面前刻意瞒下自己的身世,却也不想跟她提起。
他以为自己不说,苏薇即便是有所察觉,也只是一知半解,却不想,原来上次到西荒,君崖竟然就已经这般提点过她。
“兄长曾说,大火后,郎和拥兵,逼迫其他官员立他为城主,这便说明了,当初广莫城外,手握兵权的就是郎和,这袭击城主府的火箭,很有可能就是他下令所为。我在城主府里听闻,郎和一心要建一个苏家几代人都无法传下的盛世,他的这般野心,只怕一早就有,所以火烧城主府,并非自愿,而是他蓄意为之,甚至那一场瘟疫,都有可能是郎和计谋之中的一环。”
城主府的白墙上,郎和命人作下的画,已让他的雄心壮志昭然若揭。回帝都后,她仔细调查过郎和这个人,他少时入军中时便急功近利,野心卓著,之后的事情虽然她多是猜想,却也该是八九不离十的。
“你说得不错,那不是一场自愿的火葬,当初父亲遣散城中未染病的百姓,将病患接入城主府,只是为了让母亲和几位大夫方便医治。起火之前,母亲甚至都已经跟几个大夫开出了能遏制疫情的方子,若是再有十余日,或许这场瘟疫都能有药可医。只是,当时奉命带兵驻扎在城外保护其他百姓的郎和知道了这个消息,他趁夜带兵入城,封死了城主府,让人在城主府中浇了桐油,射箭将整个城主府的人都活活烧死在了里面。”
“我虽侥幸活下来,可是这件事情,亲眼所见的只有我一人,我那时不过是个四岁的孩子,二十年了,郎和早就将当年参与此事的毗黎军杀的杀,遣的遣,再无有说服力的人证物证,城主府里百余口人命的怨情,时至今日也得不到昭雪。”
郎和将此事做得决绝,他废了那么大的功夫,这么多年来也没从毗黎军里查出个一星半点的证据来,大火之下的城主府更是被他推平填埋,然后重新就地起见,一座崭新又还原原貌的城主府掩埋了昔日的所有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