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二十年来,苏允墨第一次这般详尽的在外人面前尽述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
当年封城防止疫病蔓延是真,他也的确如传言那般,染了疫病。娘亲为了研制治疫病的药,几天几夜都没合眼。他是第一批试药的人,大抵是娘亲心系他的缘故,他的病情很快就得到了控制,这也是为什么他说这焚城之令不可能是城主之令的原因。
出事的那一晚,他在房中休养,夜色深沉的时候听得外间有人开始叫喊,一片混乱,出去的时候,就看到有蒙面的黑甲人在屋顶朝他们浇桐油。
之后的情形,他反倒记不大清楚了,印象里最深的,是桐油那浓烈刺鼻的气味,这么多年来,但凡是闻到一丁点这样的气味,他都会浑身冰冷,恐惧不能自制。
苏薇隔着一个茶桌看着他,听着这些话,眼前仿佛浮现出了那火烧城主府的情形来,她咬着唇,再也问不出自己想问的问题来。
“所以,你是想问我,我是不是想借大齐和北渊的战事,来灭朗和报仇雪恨对吗?”她不问,苏允墨却直言道出了她的心思。
“你知道为什么朗和当上城主后,与大齐能这般和睦相处?你可又知道,为何当年起于月兹国的瘟疫,会绕开那么多国家,偏偏传到广莫城来?”苏允墨捏着茶杯的手蓦然收紧,苏薇听到了碎裂的声音,“你以为这只是一场广莫城内的权势争夺吗?这分明就是一场多国合盟的阴谋。”
“呯——”的一声,茶杯彻底碎裂,瓷片扎入掌心,殷红的血混着清碧的茶水洒到了桌上,衣襟上,惊得秋白忙去掰开苏允墨的手,唤了苏薇找伤药来。
“公子,这可是拿笔的右手啊!”秋白小心地将他掌心的碎瓷片挑出来,看着血肉模糊的掌心,很是心疼。
“我并不是什么圣人,我亲眼目睹了亲人惨死,娘亲拼死送我离开火海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活下来的目的,只有一个。”苏允墨垂眸,并不在意手上的伤,“那些让杀我亲人,灭我全族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你想来劝我,可这样的血海深仇,你觉得你能劝得了?筹谋十余年,从月兹国灭到今日,铺下的路已经走到了最后,不管你做什么,都阻止不了!”左手紧握成拳,苏允墨猛地捶打在了茶桌上,震得桌上的茶水倾撒出来。
“哐当——”一旁刚从行李里找出一盒伤药的苏薇听到这话,手一松,药盒和里面的瓶瓶罐罐全数落到了地上。
“你……你刚刚说什么?”她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允墨。
十一年前,月兹灭国的事情,跟他有关?难怪,惜梦他们会一直追着他不放,先前她便觉得奇怪,惜梦他们似乎是在寻找那个当年被从月兹国送出来的小王子,可是,她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惜梦他们会找上苏允墨,直到今日,心中的那些疑惑,似乎都有了答案,可是这样的答案,让她实在是难以接受。
“当年你在破庙,为什么要救我?”苏薇几步奔到了桌旁,直愣愣地看着苏允墨。
难道,他也和那日苏他们一样,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当初救她,并非巧合,而是另有目的?!
对于苏薇的这般反应,苏允墨倒觉有些奇怪。他知道她今天过来,只怕是察觉了什么,他知道苏薇的脾性,她跟他不一样,她的童年,受过战乱之苦,她心性纯良,入朝为官,或许是真的想要创一个康平盛世,独绝战乱再起,这也是他不愿将她牵连其中的一个原因。
那黑暗无光的深渊地狱,让他们这些背负着仇恨和罪孽的人去闯就好了。
“那天是慕先生见你昏死在破庙,心生怜悯,所以才将你救了回来。”这一点,他的确没有说谎。
遇到苏薇的前一天,他正和慕先生一起,帮着傅老将军追查自月兹国逃出来的余孽,他们是看着那些月兹余孽死在乱箭之下后,返回云际城的途中在破庙偶遇苏薇的。慕先生见她重病昏迷,还是孤身一人,怕她留在破庙会丧命,这才将她一起带了回来。
“所以,你们说的,我因为重病高烧,忘记了之前五年的事情也是真的?”从前她不曾怀疑,可今日听到苏允墨说这些,她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一起生活了十余年的人,她如今,忍不住去怀疑,这十余年来,自己经历的每一件事!
“当初我们问起,你什么都记不得了,我们便也只能做此推断,在云际城的那一年,慕先生也设法查过你的过去。可是,当时西荒那么乱,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人,你身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物件,根本半点线索也无。”苏允墨抬头,皱眉看向苏薇,“怎么,你想起之前的事情了?还是有什么线索?你若真想查清,如今我倒是可以帮你。”
潮风和薛夜来他们这些年在西荒部署,加上他的周旋,他们的势力,如今已经可以说是蔓延到了西荒的每一个国家,若是苏薇真想查明,又有线索的话,他可以帮她这个忙。
到如今,他也只能帮她这个忙了。
按照先前所想,他本来还想再等几年,等到他帮着苏薇真正在朝堂上站稳脚跟,让苏薇到时候不会被牵扯到这件事情里来之后,才动手。
可是,上次从西荒回来之后,他接到了薛夜来的信,说是北渊国朝中有变,这才让他不得不将计划提前。
缃西王带着云笙来求亲,也是一个他意料之外的变数,不过,云笙这一次跳脱他们安排的行事,倒也给了他一个契机,促成了这一次的北渊国之行。
“不用了,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苏薇看着他,判断着他话里的真假。末了,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苏允墨的心思,她叹了口气,不再开口,只是看着秋白替苏允墨上了药,又替他包扎伤口。
她原本,是真的想劝的,都过去二十年了,不管做什么,那些死去的人,都不会复生,不管他想做什么,成功与否,最后的结果,都只是死更多的人罢了。
可是,在听到月兹国的事情的那一瞬,她才恍然明白了苏允墨的心境。
不管她心里面有多不愿意相信那日苏说的话,可是,她自己其实在心底深处已经有几分接受了自己是月兹国幸存的这个事实。国破家亡的恨意,在她知道得越来越多往事的情况下,也越来越甚。
她以为自己可以不恨,毕竟没有记忆。可是,苏允墨说起的时候,她是真的恨的。那种恨意,挖心蚀骨,为她的国,为她的家。
她尚且如此,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和劝说苏允墨。
“兄长的恨,我明白,我也知道,兄长想做的事情,既然是经过多年谋划,想必我也阻止不了,我得兄长和慕先生搭救,十余年的教养之恩,我也一直铭记在心。只是……”
“我明白,我告诉你这些,并非像让你帮忙,不管你信不信,你是我最不想牵连的人。我也明白西荒百姓饱经战乱,北渊之行,我本无意搅乱,只是这上门退婚之事本就很容易挑起两国战事,北渊女帝的行事作风,想来你也有所了解,此次和谈,我会尽力而为,只是结果是好是坏,也只有遵循天命了。”
当年对广莫城直接出手的,是月兹国和朗和,他不仅要报仇,他还想夺回广莫城,完成父亲的遗愿,这个时候挑起战事,并非明智之举。
等得包好了伤口,秋白眼看着两人闹成这样,却是半分劝解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拉了苏薇离开了苏允墨的房间。
苏允墨的痛和恨,他们这些帮着办事的人都能体会,他是个孤儿,垂死之际得苏允墨相救,是苏允墨给了他如今这样的生活。
他不像苏薇他们这样,有什么远大的报复和理想,他勤学武艺,跟在苏允墨身边,只是想要报答恩情,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自知道苏允墨打算的那日起,他便知道,终有一日,苏薇和他们一定会分道扬镳,毕竟苏允墨一开始便说了,他绝不允许将苏薇牵涉其中。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公子他是真的在乎你,这些年行事也处处都以你为先,我知道你不赞同他所做之事,可是,他毕竟对我们有恩,对你有情,你万不可做什么让他伤心的事情啊。”将苏薇送至房门前,秋白终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
“放心吧,他是我的兄长,不管他做什么,我不能为之助力,却也不会成为他的阻碍。”既然苏允墨说此次退婚之事,他会尽力而为,并不会借此挑起争端,她便也只打算依照圣命行事,对于苏允墨到底想做什么,她不得而知,也不会搀和,只是,若是真的战起,在这举国安平和苏允墨之间,她又该作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