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若决定去一趟月芙宫,那是她母妃生前居住的宫殿,她自小就无数次从宫人口中听说过:月芙宫是父王为了母妃特地建造的,只可惜美人薄命,月芙宫的主人仅仅住了两年,就香消玉殒。
但月芙宫一直未被废弃,里面的一砖一瓦都仍被精心保留着。她从前偶尔会见到父王一个人在里面一坐就是一整天,恋恋不舍地翻看母妃留下的旧物,用这样的方法来怀念他的爱人。
曦若曾经为此动容,然而凤梧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份爱情曾经造就了两国的战争,矗立在无数的枯骨之上。
横在她面前的是月芙宫高大的宫门,门上的红漆在积年的风吹雨打下已经变了颜色,门匾却依旧如新,遒劲有力的烫金大字一如当年书写。
慕容晓摸摸曦若的头,轻声道:“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曦若伸手推开宫门,门木发出沉重的声音,刮擦着耳膜。不知道为什么,心底隐隐有几分怯懦,就好像走进了重重迷雾,藏在迷雾背后的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却害怕揭开最后一层纱。
尽管发生过宫变,眼前的月芙宫却并没有一丝遭到破坏的痕迹,依旧是红墙翠瓦,散发着年代悠远的气息。只是庭中草木久没有人打理,有些旁逸斜出。
曦若凝神看了许久,将心底翻腾起来的涩意压下去,抬步往正殿走去。
循着记忆到了连铖以前带她来过的地方,已经落灰的桌案上还摆着从前的物件。那些年代久远的东西中间放着一卷收好的画,曦若小心地弹去灰尘。
画卷展开,曦若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那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美人面孔。只是那人气质娴静,唇边的一抹笑意柔似春水,悠悠荡进人的心里。
曦若的眼角不由自主地微微变红,嗓子仿佛被东西堵住,半天才发出低弱的声音:“母妃……”
画上的人依旧柔柔地笑看着她,泪水汹涌而出,曦若将画抱在怀里,心里的委屈好像开了闸,决堤的酸楚从心口蔓延开,她像对着母亲诉说委屈的孩子一般痛哭出声。
这是她的母亲,从出生开始便生死相离的人,关于她的一切都被收藏在这座宫殿里,十多年来,她无数次踏进这个地方,却再也无法奢求一个温暖的怀抱。
到如今她孤身一人被困在这里,所拥有的也只是一个隔着画纸,隔着生死的拥抱。
哭泣声持续很久才低下去,所有的情绪似乎都随着眼泪一道流淌出来,曦若哭得酣畅淋漓,甚至于有些脱力。
她闭了闭干涩红肿的眼睛,将画小心放好。
曦若小心地翻看着殿内的东西,这些都是她母妃留下来的,被连铖保存得很好。
凤梧那日说,她的母妃是离国人,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肯定能在这座宫殿里找到答案。
尽管她从小被告知的是她母妃是宋家嫡女,跟离国没有一点关系,可是凤梧的话推翻了她所有的认知,她需要一个真正的答案。
慕容晓看到墨北辰出现在月芙宫门口时,有些意外。
还没有等她开口,墨北辰已经用暴怒的语气沉声质问:“若儿呢?你怎么不在她身旁!”
“她说想一个人进去……”慕容晓声音渐低下去,墨北辰却顾不上等她说完,大踏步走进了月芙宫。
拜墨连珏所赐,他现在根本不敢让曦若离开他的视线,若没有信得过的人守在她身边,他根本放心不下。即使知道墨连珏的人进不到月芙宫,只要没有确定她的安全,他也无法心安。
慕容晓抬头看向墨北辰急切的背影,心中有些无奈。
主子真是在意过头了。
墨北辰满腔着急,疾行的步子却在听到那一声压抑的低泣时粘在地上,再难挪动一步。
愈来愈肆意的哭声穿透了相隔的门板,直直击在他的心上。
墨北辰立在原地,没有再向前。
低沉的气息萦绕在他周围,他看不到里面的人,眼睛却固执地盯着前方,眼里盛满了汹涌压抑的哀伤。
他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里面哭声渐歇,沉默了很短的时间之后,脚步声渐渐走近,墨北辰才回过神来。
理智告诉他赶紧离开,面前门一旦打开,他们之间横亘的便是数十年的仇怨,脚却像生根一般,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脚步声越来越近,墨北辰定定地看着紧闭的门,手指不由自主地弯曲成拳。
曦若拉开门,不期然撞进了一对静若死水的双眸。
平静的水面下波涛汹涌,惊澜迭起。
“怎么一个人来了这里?”
墨北辰喉头滚动了几下,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第一句话,听上去好像两人是偶然相遇,顺便问候一般,不是刻意来寻,也不是明知故问。
明明知道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层纱已经揭开,却还假装若无其事地企图粉饰太平。
曦若的眼角还泛着微微的红,她看着眼前故作自然的墨北辰,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汹涌的情绪仿佛要将她淹没,她却倔强地直视着他的目光。
“墨北辰”,她闭上眼睛,万千思绪过心头,往事种种像一张密实的网,将她困住动弹不得。再次睁眼时眸中堆起怆然:“你做了这么多,是否解恨了?”
你布下棋局,夺了我父王的性命,让月国覆灭,囚我在这宫中。
你做了这么多,是否解恨了呢?
曦若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在这里相见,墨北辰眼中的冰冷,厌恶。她曾为此不平,愤恨,如今想来,却只余悲凉。
他的冰冷,他的厌恶,原不过是因为仇恨。
她不可抑制地想到很多:墨北辰的虚与委蛇,一面恨她恨不得她去死,一面救她的性命,甚至在靖州城扮得那么深情,他的温柔,他的爱意,他含笑的脸……
曾经多欢喜,如今就多绝望。
水面伪装的平静终于被撕破,墨北辰的心被这句话击穿,锥心的痛意迅速蔓延至全身。
他几乎仓皇出声,辩驳却显得无力:“不是……不是这样的……不是……”
那些不知何时生出的情谊,不知不觉就已经深入骨髓,加注在你身上的每一分痛苦,我比你更痛千倍百倍。
颤抖的声音传到耳朵里,让曦若觉得心也似乎跟着颤抖起来,墨北辰蓦地将她拉过来,摇摇欲坠的身体轰然倒向坚固的怀抱,竟是半点也反抗不得。
墨北辰将头埋进她的肩膀,似乎连呼吸都是颤抖着的,她听到低沉的,坚定的,沙哑的嗓音缓缓说:“若儿,我不能没有你。”
从前我不知道,从前我以为你不过是棋子,生死皆由我定,命运被我掌控,除了仇恨,只剩欺骗。
直到一切无可挽回,绝望伴随着爱意蔓生,层层包裹遮掩的思绪像被打开的蚌壳,露出最嫩的肉,被施重重一击,才发觉原来心也可以这么痛。
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哀求一般的语气将心都变得柔软酸痛,涩意化作莫名的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曦若脑海中浮现出之前在里面找到的那些东西:绣着千夜紫昙的帕子,用离国文字写好却没有寄出去的信件,以及那几页生涩的月国文字……这些被连铖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东西,却充分地告诉她一个事实:凤梧的话都是真的,她的母妃真的是个离国人。
她还想起连铖握着她的手,脸上是最慈爱不过的笑容,他说:“如今,父王和你母妃都能放心了。”
回忆一帧一帧辗过去,挤压着最后一丝坚强。
她曾拥有的,如今都葬送了。
抱着她的这个人,从十几年前那一场战争开始,就和她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
事到如今,爱恨都被这诡谲的命运绞到了深渊,留给她的是无尽的迷茫和疲惫。
“若儿,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墨北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听上去那么天真,却带着一丝走投无路的绝望,曦若眼前模糊一片,怎么可能重新来过呢?
她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公主殿下,她的父王,她的国家,她的七哥都湮灭在这份仇怨里,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曦若的嘴脸牵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她想摇头,她想说不可能重头来过了。
墨北辰却突然松开她,捧起她的脸不由分说地堵住了她的唇。
他强硬地将她即将出口的话悉数拦下来,不想听到任何一个字。
曦若无力地挣扎着,根本无法捍动他的固执,她从这个咸涩的吻里尝到了绝望的味道,是他的,也是自己的。
最后分开时,她听到自己轻声说:“墨北辰,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吧。”
从此爱恨不提,形如陌路,往后余生,各不相干。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然而她看到了那双淡金色的眸子溢出的冰凉的液体,看到近在咫尺的薄唇张张合合,听到墨北辰用绝望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除非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