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梧是被墨北辰火急火燎招回来的。彼时他仍在边城为了清欢的事情绞尽脑汁，忽地便收到了墨北辰的亲笔密令，语气强硬，不容置疑。
原以为是墨连珏在都城做了什么手脚逼得墨北辰这样急切，凤梧赶路之余还兀自猜测墨连珏何时有了这样的本事，直到他一路死赶，用最快的速度抵达都城，被青翊不由分说拽进晨熙宫见到昏迷不醒的曦若，以及守在一旁面色冷沉的墨北辰时，才知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更加出格。
他几乎不敢相信，坐在榻边的那个人是墨北辰。
周身的冷然气息倒是同以往一般无二，冷峻的面容却透着藏不住的疲倦和憔悴，眉间紧锁，眼睛下方的青黑色浓重，像是几天几夜没有休息，身上弥漫着颓然的气息。
凤梧愣怔了好一会，才堪堪开口：“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怎么会沦落成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后面半句话在墨北辰的目光扫过来时，生生被他吞了回去。
青翊见状忙开口道：
“尊主，你快看看公主吧，她已经昏迷好几天了，主子都快急疯了。”
墨北辰冰冷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藏不住的急切，凤梧只得将心中的惊疑暂且按下，径直到了曦若榻前。
“如何？”
干涸的嗓音仿佛许久没有被滋润过的干裂河床，艰涩却夹杂一丝难以掩饰的担忧，凤梧皱紧了眉，凤眸对上墨北辰幽沉的眸子，并不言语。
“她到底……”
墨北辰见他不答，心顿时高高悬起来，低沉嗓音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竟微微颤抖着。
身体下意识往前倾，眸间浮现一抹痛色，虽即刻便隐去，还是被凤梧一分不差地看在眼里。
“她身体受损，又被寒气侵体，情况很是凶险。”
话音刚落，便听得骨节微响。
墨北辰默不作声地盯着曦若苍白的脸，拳头兀自握紧，似乎在极力忍耐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
“你这般着急地让我回来，不会是为了这丫头吧？”凤梧看着墨北辰的目光刹那间变得犀利，仿佛要看透他心中所藏的所思所想。
墨北辰并不回答，瞳孔一片讳莫如深，令人看不透他的所想。
凤梧直接当他默认了，许久脸上才攒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眸中一片冰冷，半开玩笑似的道：“我还以为，你绝不会留下她的性命。”
蓦地听到这话，墨北辰眸色猛地一沉，眉间微动，周身的冷意微微变动，凤梧觉察出一股无意间流露出的悲伤。
凤梧不依不饶，紧接着下一句话便脱口而出：“墨北辰，你是不是对她动心了？”
唇边的笑意全部沉没，一点不剩，凤梧的面色是从未有过的肃然，凤眸牢牢盯着墨北辰冷峻的面容，不放过上面一丝一毫的变化。
此话一出，犹如突然炸开的惊雷，青翊心头也是狠狠一震，目光中各种情绪掺杂，或惊疑或忧虑或恍然大悟，脸上的表情相当精彩。
墨北辰先是一怔，随之冷静的面容像被打碎的面具一般，在凤梧微沉的目光中以可见的速度迅速碎裂，最后拼凑成一张苦涩的脸庞。
淡金色的眸子黯然消沉，墨北辰颓然低头，原本放在膝上的手掌紧握成拳，薄唇无声地动了动，凤梧耐心等待，终于听到一道低哑艰涩的声“是又如何？”
嗓音清冷，却教凤梧从中听出苦涩难当。青翊听见这话，眼睛忽地瞪大，面上的表情几经变化，最终浮上一层愁苦。
墨北辰不想抵赖，也抵赖不得。
或许从前他有一万个理由可以让这份心思蒙上一层复仇的伪装，然后理所当然地去做那些斩断这份心思的事情。
可是事到如今，他没有按照最初的计划行事，恍然发现从头到尾，他竟没有动过半分将曦若杀之而后快的心思，想的却是如何保住她的性命。一切都偏离了最初，偏得离谱。
甚至看到有人要伤害她时，心头的杀气便不由自主喷薄而出，想将蓄意伤她的人碎尸万段。
宫变那日，看到她心碎的模样，他的心也是疼的，却被他深埋下去，假装无事。
听到看守的人不管她的死活，他是愤怒的，担心的，想也不想便跑去见她，见到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心里又惊又怒，心底被毫无来由的恐惧占满，那时说那样的话，若说只是为了看她痛苦绝望的样子，他自己都信不过。
从前的事一件接一件的浮现，从前不敢拿出来审视的情绪和心思避无可避，让他无从逃脱。
从前被刻意忽略的东西在这几日连番爆发，让他清晰无比地看见被掩藏的真相，哪怕他再不想承认，也再骗不了自己。
他原以为自己是厌恶她，一直告诉自己所有的亲密和刻意的靠近都只是为了计划顺利进行，一旦事情成功，她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便可以毫无顾虑地抛弃。
可现在的事实却是，他不知在何时入了戏，动了不该动的心，以至于每伤她一分，他也跟着痛十分。
可是等他明白过来，却已经亲手将他们逼到了绝无可能的地步，曦若的那一剑划破了他所有的伪装，却也让他知道，她有多恨自己。
墨北辰心里想着这些，脸上的涩然和痛意毫不掩饰，全然落进凤梧眼中。
“你真是……”
话说到一半声音便消沉下去，凤梧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又是无奈又是生气。
他问过墨北辰那么多次，每次他都是一副冷漠的样子，眼底除了嘲讽和冰冷，看不到一丁点其他的情绪。
问到后来他自己都觉得那样的问题太过无聊了，便不再开口。
他曾说害怕墨北辰后悔，没想到竟是一语成谶，如今这局面，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你现如今打算如何？”
凤梧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墨北辰不语，目光定定地看着曦若的脸，神色晦暗。
墨北辰遇事一向都能拿出主意，可如今，却是他最迷茫的一次。
他该如何？他能如何？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灭国之恨，她的恨意表现得那么明显，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
“我不知道。”
沉涩的声音压抑无比，凤梧头一次听到墨北辰说这四个字，却半点嘲笑的心思都翻腾不起来，除了叹气，便无话可说。
半晌，又听墨北辰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她的身体，其他的事，等以后再说。”
明知这是墨北辰逃避的托词，凤梧却说不出一句嘲笑他懦弱的话，沉声道：“有我在，她自然会无事。”
墨北辰再次陷入沉默，目光在曦若脸上辗转，心口渐渐紧缩。
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凤梧归来的第二天，曦若昏迷未醒。
第三天，仍旧昏迷不醒，墨北辰心中焦急，凤梧也是一脸沉重。按理说每日喝着汤药，病情也稳定下来，应该苏醒了，为何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第四天，曦若病情反复，凤梧匆匆赶来，墨北辰脸上的阴沉之色让他不由一颤。
直到第六天，曦若依旧陷入昏迷之中，期间凤梧用尽了无数法子，却没有一个见效。
墨北辰所有的理智都在这时崩塌，只差没有抓着凤梧的衣领问他缘由。接连数日守在榻前，他脸上的颓然气息掩也掩不住，整个人日渐冷沉，身上的寒气比以往更甚。
进来伺候的人皆是战战兢兢，就连青翊也不敢轻易出声。
凤梧给出的结论是曦若身心皆受了极大的刺激，陷入了梦魇之中，不愿醒来。
如此，就算他再有本事，也不知该如何了。
墨北辰听闻此言，面色顿时煞白，眸中闪过细碎的慌乱，猛地转头去看曦若沉静的面容，胸口仿佛被利刃划过，痛意直达心底。
不愿醒来，是一心求死么？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墨北辰只觉得心口疼痛难忍。
凤梧见他这副模样，心底也十分不好受。他听青翊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晓了在御花园发生的一切，只觉得造化弄人。
到底是有多绝望，才会让曦若不肯再睁开眼睛接受现实的一切。
偏偏墨北辰此时才幡然醒悟，就算曦若醒了，他们也注定是针锋相对，没有转圜余地。
思及此，凤梧叹了口气，转身出了寝殿。
墨北辰看着曦若安静的睡颜，脑中想着凤梧说的话，只觉得有把刀在心上来来回回地划着。
凝视许久，眸色终于松动，微凉的手指轻轻抚上温热的面颊，轻柔地移到一旁拖住，俯身落下一吻，一滴泪不由自主地从眼眶滑落。
“若儿……”
他唤了一声，语气温柔至极，身心沙哑，听得人有落泪的冲动。
“不要睡了。”
他贴着她的耳畔，极轻地吐出话来，仿佛害怕惊扰到她。曦若没有一丝回应，墨北辰并不气馁，继续慢慢开口道：“你再不醒，我就要疯了。”
仍是没有任何反应，若不是胸口还微微起伏着，整个人便如同没有生命一般。
墨北辰轻轻将她的身体抱起来贴在自己胸前，嗓音沙哑：“我真的……快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