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变冷,菊、花也耐不住,开始一片一片花瓣的凋零,一茬一茬的倒下去,腐烂到泥土里,想必,人生起伏衰落也大抵如此。
随着时间越接近,许陈然就觉得越无趣,她度过二十二个春夏秋冬,此刻却顿生一种无力感。
心,是坠坠的累。
大拇指狠狠掐在花蕊上,紫黑色的汁液顺着她的手指流下来,像血,更像是一条甜蜜包裹着的死亡之路。
……
李怀柔刚进海棠苑,就扯嗓子要骂她,也不怕被人听见了去,“你倒是南海观音,圆了人家多年未了的夙愿,你尽管等着后面绝对有你的苦头吃。”白面青底的茶杯掼在桌上,绕了一圈,成优美音乐,能绕梁三日。
“你还是管管你家那位,他太自负,不成功就只有死路一条。”她坐在暖榻上,拿火红狐裘滚着苍白小腿。还未到隆冬,却是愈发的怕冷。
“……无论怎样,我李怀柔看重的人绝不会输。”
得,碰到同样自负的,怪不得她俩是一对。
许陈然没再说话,懒懒地进了里屋,也不管她,只叫杨柳送客。她这几日实在太累,夜夜宿在帝王身边,唯一想法,祝他早日米青尽人亡。
夜里又进到寝宫,她早已习惯,脱了衣服就拱到被子里,朝桌边忙着批改奏折的人斜睨一眼,带着深深怨气,用手抚、摸着锦布上的金丝,一条条,数累了就睡过去。
到后半夜,所有奏折终于批改完,南方闹蝗灾、北方干旱、西部发地震……于此种种,他看一眼床上熟睡的人儿,被子已经被踢至腰间,也不知是梦里遇见了谁,将手指放在嘴边,贝齿轻咬,是痴痴的笑。
他的心跟着镇定下来,劳累也莫名的散去大半。
可这白皙得几近透明的脸,明明是小女孩外表,心却深沉得见不到底。
阿凉,我回不了头的,这江山,我势必要收回。
寅时一到,帝王该去上早朝,可床上的人还在睡着香喷喷的春秋大梦。
习凉叫她一声。
她也只是嘟着嘴嚷声别闹,娇娇滴滴,小孩子气得很。
魏喜带几个值班小宫女过来替皇上更衣洗漱,等到陈然醒来,太阳已经移到天空正中间,正释放秋日最后的火力。
她喊了几声杨柳,见无人应,只心想着妮子又不知跑哪里去耍,如今她已是大富翁,却是比她还要有钱。
人一有钱,这尾巴就要翘上天,恨不得用银票串在一起,给自己从头到脚做一身金灿灿衣裳。她不以为意,慢悠悠套了衣服,模模糊糊摸到自己苑里。
人,同时也是最感性的动物,尤其是她这样的,初时,这小苑虽小,占地不过一百多平米,但如今住出感情,竟是死也不肯搬出去。
现在,她终于有点理解她在21世纪的老保姆,有儿有女,叫她搬去城里来住,她偏不肯,年年过节过年都得回去乡下守着她的那一方小土培房。
来到苑里,只见几个级别低的小宫娥在打扫院子,问杨柳去了哪里,个个都摇头,她纳闷,又去御膳房、小读场等地逛了一圈,同样没逮到人,这死丫头!
却不成想,杨柳现下已经出得宫门,坐在芝兰少年的马后,驰骋过无人的街头,随风奔向无垠的草原。
事情原来是,昨夜杨柳准备去御膳房帮忙时被人拦住,她识得此人,曾在御书房门口打过照面,知他是五王爷,便赶忙低头弯腰行礼。
可他依旧不让她走,只怀笑看她,她心里纳闷,骂一声蛇精病,面上却是面无表情,两人僵持不下。
最后她的腿蹲麻了,他才悠悠启唇道句“免礼”。
不是初次见面,亦不是惊鸿一瞥,只不过见着有趣。对,只不过一句有趣,他的心魂便被摄了去。自这一夜起,在没找回来。
可半跪半蹲着的人毫不知情,一左一右梳丸子头,扎红色发带,在风中飘飘向后,穿一身红裙,扎在人堆里认不出,却只哪一张圆圆似蛋黄的脸,一笑就露出的小梨窝,一说话就停不住的小、嘴,叫人感兴趣,附了魂上去。
杨柳猛地站起,脚下一阵刺痛,眼见眼前一片黑,就要晕倒,却是没有意料到的疼痛,原是被一双宽厚大手接住。杨柳跌倒在习林怀中,她愣怔,真不是她想,可不是在演戏,如柳随风倒的小姐倒在翩翩公子怀中,成就一段佳话。
忙挣脱开,头低成某种鸟,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前,匆匆离开,嘴中再嘀咕两句,蛇精病。她是越发没有规矩,大抵是应了那句话,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奴才。
习林站在原地,一阵风吹过,他却还未醒,心只知道砰砰跳,加速,加速,在加速,哪管他受不受得住。手中还有几分余温,脑海中只剩那双肉呼呼窝成白面包子一样的小手,而他的手却因常年征战拿刀剑,磨出厚厚得一层茧。
一拍后脑勺,他懊恼,会不会磨疼了她?
杨柳还没走几步,又撞上一堵肉墙,今日是倒了八辈儿血霉,屡屡遇灾星,她扶手揉额头,眉头深深皱,担心撞出胞,不好看,往后没人要。
再抬眼,原来是大冰块大垃圾,他今日居然依旧穿一身玄衣,她正要责骂他不识规矩这是要日日给谁送丧,却不想,被人拉着手就往宫外跑。
不不不,这特么哪是跑,分明就是飞,因为她压根都不着地。
“喂喂喂,愿赌服输,你想怎样?我告诉你,我如今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当红宫女,你要是敢杀人灭口,她是绝对不会饶过你的。”“喂,大侠,大侠饶命啊,我把那一箱黄金还你便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我这个小人一命吧。”她一路喋喋不休,可前面的人就是不放手。
或许是看她可怜,多年没出过宫,要带她出宫宽阔视野;或许是生气,气她同刚才的男人靠得太近,不懂男女授受不亲;又或许……谁知道,反正他是受虐狂,自她拿扫帚打在他身上那日,他就不再正常。
从马厩里取出黑子,将她扔上去,只说一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便再无下文。
杨柳没骑过马,坐在马背上动都不敢动,只老老实实窝在他怀中,秋风阴冷,夜露凝重,她身上的宫女服招架不住,又往他怀里缩,眼泪水也被风吹掉下来。
这下可高兴坏了后面的人,也让他近距离靠一回,他心里美滋滋,又愚笨得很,根本没注意到怀里的人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糊在他衣服上。
黑子在皇宫的马厩里快要被闷坏,好不容易得了一次出来的机会,和它主人一般,撒开了蹄子就是一顿狂奔,对,狂奔,为自由庆祝,为爱情庆祝。
悬崖勒马,堪堪滚下去几块小石子,可杨柳却差点昏厥过去,软着一双腿下得马来,堪堪扶住身边的人才站得稳。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啪啪,是悬崖山谷传来的回想。
陆二捂着右脸,满眼无辜的看着她,他带她做他最喜欢的事情,她怎还不领情,要打他?
“我要回去,你别跟着我,我会被你害死。”杨柳红这鼻子,要往山下走。
天蒙蒙亮,鲜红的朝霞渲染着远方的天,染红了她的脸。
他从背后拽住她,紧紧捏住她的手腕,叫她如何都挣脱不得。“你到底要怎样?”声音却是软了好几分。
她是怕了这人,看着冰冷冷,吓人得紧,果然不义之财是攒不牢的,她在心中默默祈祷,千万不要被灭口,她回去一定将那一箱黄金通通还他,再也不干这等事。
“我喜欢你。”掷地有声,似要临战上场,神情严肃。
她盯着他看,又踮起脚尖,贴上去仔细瞅,誓要将他每一个毛孔都细细数出来,咦,冰块即将融化,好像已经微红。她好奇,怎么会有人表白像是要去赴死一样?
“你确定不是要杀我灭口?”
“我喜欢你,我要娶你。”谢天谢地,又多说出四个字。他放开她的手,站成军姿,自认为一本正经。
如果现在有鸡蛋,一定能一口塞进杨柳的嘴里,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被人表白,一颗椭圆的心,慢慢,慢慢弯曲,变了形。她有点害羞,毕竟是小姑娘,可嘴上依旧不饶人,“你这是喜欢我吗?不知道还以为你要杀人,你看看你那张僵尸脸,吓得我差点要昏厥,还有,我要告诉你。”
她使劲垫着脚,努力保持与他相同高,但无奈,相差太多,只能放弃,“我,不,喜,欢,你。”吼出了声,气死他去。
“我知道。”又缩回三个字。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有些委屈。
如果换做是你,在深渊里,同五匹狼争抢食物,杀掉同伴踩在他们尸体上才能喝到一口水。哭一次,抽十鞭,不是十下,而是抽断十根鞭子。你还能笑得出来么?你的脸还会有其他表情么?
他抽了抽嘴角,想像陆一那样没心没肺的笑一下,可是没能成功,比哭还难看,依旧是僵着一张脸。现在他真的有些佩服起陆一来,怪不得他的位阶会比他高,一个爬出深渊还能日日挂着笑脸的人,内心得会是什么样。
“我追你。”杀手冷面冷心,惜字如金。
杨柳抚额,哭笑不得,只能哀声叹一口气,“那你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又抽了抽嘴角,杨柳知道,他这算是在笑,“你跟我来。”
他牵了她的手,跑到悬崖边上,“这是无定崖。”
“所以,然后呢?”
“嘘,你听。”他将食指放在嘴边做一个禁声的动作,嘴角又跟着抽了抽,一双大手覆到她一双杏仁大眼上。
清晨的风徐徐吹过,从她的袖口钻进去,冷得她一个瑟缩,他又忙将外袍脱下,披在她身上。“可有听到什么?”
“听到咕咕咕的声音。”她睁开眼,愣怔,“我肚子饿了。”
陆二狠狠抽了几下唇角,罢罢罢,他拉过她,托着她的后脑,叫她听他心口的声音。落崖风,迎面吹来的是自由的味道。
她推开他,眉头深皱,再一次重申,“我肚子饿了。”
陆二带着她回宫,看来路漫漫其修远兮,还很长远啊……可一开口,现行通知她,就好比杀人一样,正人君子一定要下一封信,提前通知,我要杀你全家,你做好准备。
杨柳,我要追你,你要做好准备。
回去的路上,杨柳扬着脸,终于体会到一丝欢快,她发现其实自己并不厌恶他带她出来,相反,她很喜欢这种味道,她说不出,只感觉风吹过她鼻尖,痒痒的,想打喷嚏,却又舒服的紧。
“你叫什么名字?”
“陆二。”
“在宫中是做什么的?”
“侍卫。”
“哪个宫的。”
“海棠苑。”……他没说错,现今他正当值监守海棠苑,却一个不慎,被苑里的小人儿给吸引了去,迷了心神,冒着重返深渊的危险,铤而走险,擅自离岗。
“我叫杨柳。”
“我知道。”
“是海棠苑的头等宫女。”
“我知道。”
“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她调过头,朝他翻白眼,一个不注意,差点跌下马,幸而有一双手,牢牢稳住她。
“不知道你会不会嫁给我。”他从来没想过杀手也会有家室,可他现在想要拥有,拥有那种他半生都不可得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