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陈然不说话，她往后又退了一步，昨日她的想法就是不恨了，让恨他妈的都随风去吧，她好歹要有些日子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自己真正的开心而过活。可是如今真的听到了真相，虽同自己的猜测不差上下，但终究是难以接受。
她犹豫了，她退缩了。她害怕自己一开口是我原谅你，然后，往后的所有日子都在想自己过去所遭受的一切，遭受的不公平，遭受的痛苦、欺瞒，越想越怪怨，怪怨自己轻易说原谅。
“师父，我带你回家。”她最终只冷着脸说了这句话。
其实，她开这个口，她没有舍他而去，更甚至，半年前，那一剑她没有要了他的命，就意味着她已经原谅了他。一个养了你十几年，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生病了整日整夜守在你床边，难过了就一直陪你说话的人，要怎么去恨他？
他又何必非要从她口中得出一个答案？
他虽未生她，却是教习她武功，养了她十四年，难道还不懂她么？她就是骨子里离经叛道，傲娇不积，而且是极恶劣的那种。
你越是乞求的，我越是不给。
“师父，我从来没想过要你死的，我也从来没想过没有你的日子，过去的就让它随着风跟着雨离开吧，我既然已经答应你要和你一同生活，就从不会食言，对不起，我不该任性，叫你来宫里接我。”许陈然趴在沈佲城的腿上，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到他已经有些褶皱的外袍上，湿润出一方天地。
此刻，她又便回了以前的那个还常常要他背要他抱得小女孩，窝在他怀里，受了委屈，求安慰。
这大概就是她不愿意长大的原因，做个小孩，真的太好了，可以撒娇可以任性，有千万人捧在手掌心里宠爱。即使她没有父母，即使她如今只有一个他，但那也是足够了的。
“然然，你要听话，要勇敢一点，要敢于直视过去，你长大了，今年二十有三了，早就是个大人了。再不能……”
沈佲城抚着她的头，叹了一口气，“再不能拿自己失忆当借口，做个任性的小孩，你看你，如今回来，又是弄得自己一身伤痕累累，你要学会保护自己，爱护自己。不要仗着习凉的宠爱，就当皇宫是崀山上的后花园，你当年……那样，的确也是伤害了他，但终归，他是皇上，是一国之主，千万人在看着他，伴君如伴虎，你应当知道。”
许陈然从他的怀里抬起头，眼中满满是怨怪，“师父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唠叨了？感觉是像在交代后事，我可不需要，我和他……原就是一对冤家，是一段孽缘，而如今，我，我也不想再折腾，就此一刀两断，一别两宽，也是各自欢喜。”
“孽缘也是缘，而且比正常的缘分来得更加复杂，更加长久，即是孽缘，你们这一生都将会这样纠缠下去，没有个解法。你的性子那么倔，若是回了宫，肯定会讨不到好果子吃，其实习凉那个人也是同你一般，只要你稍稍软下性子，你们俩……真的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两个人，中间隔着的不是误会，不是小三小四，阿五阿六，是家国仇恨，是阴谋算计，如何还能再像过去一般喜笑颜开，鹣鲽情深？
“抱歉，做不到！”
许陈然没好气，扶着沈佲城起来，怨怪道，“说着自己不行不行了，我看你还有那么多力气说话，你确定你当真不是在演戏诓我眼泪？还是省口力气和我一起下山吧。”
沈佲城露出个无奈的笑容。
他本就比许陈然高一个头，如今依靠在她的肩头，身子不自觉要矮下去一截，当真真是不好受，但没办法，他现在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她是刀俎，只能任由她将他拖到东，带到西。
一夜之间，森林里的树木得嫩芽又抽出了些，绿油油的青苔铺在地面，许陈然误打误撞找到了一处溪水，她忙着捧点水给沈佲城，之后才自己喝了一些，解解渴。
尔后，她又找到一些山鸟吃的红果子，同他简简单单吃了一些。总算恢复些气力。
话说得开了，两人也没有什么尴尬，他心中多年的积郁终于放下了，而她，选择了放下仇恨，整个人像脱了壳的蜗牛，现下一身轻松。整个人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她心头盘算着，先带师父回崀山，剩下的一切都可以再重新慢慢谈，也是时候，和习凉做一次深刻的谈判。
她要自由，谁都不能阻挡。
可是她将一切想的又容易了一些，至少，她心中的盘算，一个都没能实现。
下山的路要比上山时好走一些，虽然有很多黑漆漆长着许多又粗又尖的刺得荆棘，但至少天没下雨，道路不是很泥泞，她带着沈佲城不至于滑下山去。
“师父，你小心些。”许陈然一边走，一边用手拨开勾住沈佲城衣角的荆棘。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此刻身上的人，已经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了她身上，他已经失去了知觉，昏了过去。
“真是，怎么会有这么多荆棘丛，等我出去了，非一把火把它们烧个干净。”陈然抱怨着。
她的手被割开许多到小口子，从指尖到手掌心，到后面，她承受不住沈佲城的重量，想着得尽快下山去，就不顾这些，一手扶着他垂下的双手，一手直接握住那些扎人的刺，将它们连根拔起，扔到一旁。
有些芒刺扎进她的手中，血不停地流淌，沾在她的褴褛的裙摆上，粘在黑色的枝条上。她皱着眉，牙齿已经将下嘴唇咬破，心中十分的烦躁。
眼看下山的路看不到尽头，遥遥无期，她的精力已经用去大半，额头的汗水滴进眼睛里，咸咸的刺痛着。
怎么办？这样下去，决计到不了山下，陈然看了一眼身后没有知觉的人，“师父，你可得坚持住啊。”心中不免又是一阵焦急，手上也是用了气力，加快了速度的穿过这看不到尽头的荆棘丛。
只可恨这里没有绳索，她原本可以从另一边放绳索跳下悬崖的，到如今，这一边全部都是荆棘丛，她要是一个穿过也还好，脸上划了口子就让它们划去，只是她肩上还有一个人，这要是一不小心，两个人都得滚下山去。
许陈然在心中将习凉骂了个千百遍，待到终于快要到山下时，她终于是用光了身上的所有气力，同沈佲城一同滚了下来。
“师父，师父，”她慌了，刚刚在山上还能唠唠叨叨同她说那么一大堆话的人，现在说闭眼就闭了眼，说昏就昏过去了。
她连滚带爬着上前，她颤抖着那只尚且还算完好的左手到他鼻前，小心翼翼，她不知道他到底……还有没有活着。探到还有一丝微弱温热的气息，许陈然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幸好幸好，她不自觉抹了一把额前的汗，总算这一切都没白费。
一个没有一点武功的弱女子，能带着一个八尺高的男人从钟南山上走下来。许陈然想，原来自己还是挺厉害的嘛！
得，回去又能吹嘘一番。
但是她终归有些担心，从这里，到崀山，若是走，估计她是不可能走得过去了。就算是能雇到马车，那也要一天一夜，可是……她看了一眼地上毫无血色的人。
师父，他能坚持得下去吗？
不能想，不要去想，不要去想。许陈然捂着耳朵，心中如有人在敲鼓，咚咚咚，她想不了以后，她只能思考当下该如何会崀山。
“然然，然然，”沈佲城睁开眼，却也已经是强弓之弩，许陈然凑上去听，“就把我丢在这儿吧，回去也没有用了，崀山早在一个月前被我解除了迷障。没有用的……没用的。”
原来，原来，他一直都在骗她。他自私的将她带到这里，陪伴他人生最后的一个月。原来，原来他刚刚在山洞中是回光返照，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将心中的话通通说出来。
你看，世人皆自私，只顾着自己说的爽了，从来不想，不想听的人，愿不愿意听，会不会难过。
许陈然瞪大双眼，一双手撑到了地上，未干的血流到灰土里，又是一阵淹没的刺痛。她不敢相信，他竟是，
……竟是真的不想活了。
“不会的，不可能，你骗我，你骗我。”她先是喃喃几句，而后站起身，朝着他大吼道，“沈佲城，你骗我！”
地上的人却是已经没有了回应，一双手摊开在地上。
此刻，风不再吹过来，也没有了鸟叫声，一切都安静了，太安静了。
“师父，你醒醒，你醒醒啊。”许陈然跪在地上，使劲地去摇他。可不管她怎么摇，地上的人终究是没了反应。
这时，有一个推着板车过来砍柴的老伯路过，看见了山脚边的这一惨状，在看见一个姑娘披散着凌乱的头发，白嫩的皮肤上全是一道道血痕，地上还躺着个死人。
最近这一带不太平，常有土匪，他心中道，这两人大概是被人抢劫追杀了。不免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即使在太平年间，也有太平够不到的地方啊。“作孽啊，作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