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年关,除夕这一天,从早上开始就有宫人爬上四周翘起的屋檐挂大红灯笼和七色彩结,不出半日,便处处都是一片红。
刚到傍晚时分,个宫苑都放起了鳌山烟火,点起新样宫灯,而许陈然已经整理好衣装等着同习凉一同出宫。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大红的锦衣小短袄,发间的钗子还绑了一根红发带,随风轻轻飘拂,轻挠她的脸颊。看起来真的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姑娘。
说来她自己也觉得好笑,人们遇到喜庆的事喜欢穿红色,贴红色,遇到怒怨亦是喜欢一身红衣,甚至要在死者的名字上用朱笔画圆圈。
这种好也是红,坏也是红,或许就是在很明显的道出人复杂矛盾的另一面?
杨柳跟在她后面,低着头,穿一身便服,她的脸蛋也是红扑扑的。
至于原因,那还得追溯到几日前,陈然挑破了他们的好事。
那日月光朦胧,陆二就同杨柳站在这里,他抚着她的脸蛋,两人灯前月下,正是多巴胺作怪兴头,将将要吻上去。
“哟,本宫这大半夜出来散个步,没想到竟还能看到这等小艳戏。”许陈然双手环胸,就站在两人身后。
吓得杨柳立马跪在地上,“娘娘,娘娘……”陆二也是愣怔,他没想到如此隐蔽的地方还会被人瞧见,他的脸在灯光下显现出可疑的红,亦同杨柳一齐并排跪下。
“哎,跪我做什么?你们男未婚女未嫁的,我又不是来捉女干,起来起来,”她拉着杨柳的手,将她扶起,带着不怀好意的银笑,意味深长的拍了拍她的手,“你们继续,你们继续,回头我去请皇上下旨准了你们。”
回到现实,杨柳至今还记得,陈然临走前又打了声招呼,“对了,过几日我们出宫,陆二,你应该会继续监视着我的吧。”当时她微微笑,却吓得陆二又直直跪了下去。
少庾,习凉从远处走过来,他换了龙袍就是这一身暗灰色长袍,身前是三步台阶,或许是因着台阶连接着广场,便用汉白玉石来砌筑,看上去极尽奢华。他的黑靴子蹬在台阶,敲响在她心尖。
“还以为你不来,我都等了快大半时辰。”陈然轻嗤,她说谎不眨眼,明明自己也是刚刚到。
习凉也不拆穿她,只点点头牵着她的手上轿,掀开挂着层层流苏的轿帘,许陈然弯腰坐进去。
杨柳跟在轿子的右侧,左右张望,没有看见人,有些失落,却突然感觉后颈微痛,转过身去看,原来是陆二!
她的眼睛立刻亮成了小灯笼,扑闪扑闪,他以唇形告诉她,他会一直陪同在她身边。
她微笑,心中像偷吃蜜糖,面上却还装着女霸王模样,了然的点点头。
轿子稳稳当当停在客栈门口,习凉本欲要杨柳扶陈然去二楼歇息,待会儿再出去。但哪晓得这在轿子里摇摇晃晃昏昏欲睡的人儿刚一下轿就如鱼入水,活了起来。
只听她傲娇一瞥,娇声娇气,“谁要去睡觉?百年一遇的放风机会,不抓紧了出去疯一回,回头躺在床上悔都要悔死。”
他无奈,被人硬拖着往大街上走。
晋安城南的一条长街上挤满了人,其实今日东南西北每条街差不多都是水泄不通,其中大部分都是吃过团圆饭,一家三四口出来看烟花放花灯的。
叫像许陈然这种,无儿无女的,看着都是艳羡……
离十里远就能闻到臭豆腐那种特殊的“香味”,有叫卖干花的、胭脂水粉的、红纸兔耳朵灯笼的……
陈然被这周遭嘈杂声响所感染,嘴角微扬,好像自己也置身其中,这种平凡普通的幸福,她从来没有享受过。
她生来就注定不是能像常人一般过活,不管是在这个国度,还是在21世纪的现代。
人潮熙攘,习凉紧紧握着她的手,生怕她走丢,他冷着脸皱眉,擦过一个又一个或胭脂俗粉或汗臭连连的身体。
他本就不喜欢这种热闹嘈杂的烟火气息,可他看她笑得那么开心,终是不忍心将她带离。
她拖拽着他,一路朝前,还没走几步,两人手心就沁出汗来,黏腻在掌心,握都握不住。
无奈,他只能撺牢她的袖子,像带着顽皮不听话的小孩去游泳,跟在她后面,就怕她游远了,再回不来。
前头有一大群人围着,陈然好奇,迎上去,原来是一座外搭的戏台,已经沾了不知多少灰尘油烟的红帘布,透着黑污渍挂在戏台后面,随风飘荡。
戏台上,是翩翩公子与俏佳人的对视戏,双双含情脉脉,柔情似水,因是一见钟情。佳人尖着嗓子咿咿呀呀吟唱,正唱到公子侯方域倾慕秦淮名妓李香君这一回。
深画眉,不把红楼闭。戏子幽幽唱,“江南花发水悠悠,人到秦淮解近愁,不管烽烟家万里,五更怀里转歌喉。”
公子合扇细细答,“月落烟浓路不真,小楼红处是东邻;秦淮一里盈盈水,夜半春帆送美人。”
忽而,风雨大作。
人生聚散事难论,酒尽歌终被尚温,独照花枝眠不稳,来朝风雨掩重门。
酒坛滑落,醉梦浮生,丝丝缕缕镶嵌一世风留。
美人执伞,望眼欲穿。
她看得入迷,他亦是。只不过,一个是瞧戏,一个人瞧人。
一阵风呼哧着吹过,她的发簪上的红丝带来来回回从脸颊刮过,就像刮在他的心上,在他心尖尖上当起了秋千,叫他一时心中苏痒的厉害,想挠,却又无从下手。
只无可奈何,伸出手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捏了捏她小巧的耳垂,覆在她耳边问:
“唱的是什么?”
“桃花扇。”
描一扇艳丽桃花,绘一副美人丹青,再往后一口血,撒上去,这叫这桃花受了滋润,活过来,终究成了妖。
还没等到这一回,陈然便拉着他匆匆离开,她不是李香君,她要做桃花妖,祸害他一世方可罢休。
“怎的不看了?后头讲的是什么?”
“李香君血溅桃花扇,寄扇给侯朝宗。”她瞥他一眼笑道,“还是看戏好,善恶好坏叫我一眼望了去,爱便是爱,恨即是恨,轰轰烈烈,教人不免心生向往羡慕,即使那是个悲剧。”
“即使到最后两人一生一死,阴阳相隔,即使是个悲剧也无妨?”
“对,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她看着他,眼睛里映射出来的都是执拗,或许此刻已成妖,偏执成魔。
“谁教的你这样?倔强偏执得似一头蛮牛。往后再不许你看这些乱七八糟。”他轻点她鼻尖,牵着她的手离开。
“我要是牛,那就是红孩儿,一口三昧真火喷死你。”
她看了那场戏,心中有怨,又不知从哪儿生了一肚子气,开始在街上买买买,看到顺眼的就丢给他,但他扭头就扔给杨柳。
她看一眼杨柳怀中一对破铜烂铁罐儿,本不想再要,却见前面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捏糖人。
她看着眼馋的很,几步小跑上前乖乖巧巧叫了声,“老爷爷好。”
老头儿见是一个半大的小丫头模样,觉得可人的很,也笑眯眯地回道,“小姑娘想要捏个什么啊?要孙悟空还是细皮嫩肉的唐三藏?”
“不不不,您给我照这个样子捏,行不行?。”她指了指身边的习凉。
老头看一眼,有些惊艳,道了句“行是行,只不过要加些钱,你相公……不好捏呀。”
“好说好说,我相公是京城一方富甲,您若捏好看了,有的是白花花的银两。”
老头点点头,开始做起模型来。
他一边和面加颜料,一边嘴中开始念念有词,“竟是比我年轻得时候还要俊俏几分啊。后生可畏啊。”
陈然蹲下来,头搁搁在交叠的手臂上,在一旁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一扇子似的长睫毛扑闪扑闪,满心满眼都是好奇。
不大一会儿,一个缩小版习凉就出来了,她拿在手上左右瞧瞧,觉得真是惟妙惟肖。
她偷偷瞥他一眼,露出了一个猥琐的淫、笑,先伸出小舌舔舔糖人的脸。
想想就出气,嘻,就假装他已经被她吃掉了吧。
几口吞下甜到溺的糖人,舔舔嘴唇,正回味。
却听得头顶上悠悠传来一句话,“你吃了我,可是要负责的。”
噗,被糖精齁到,“咳咳咳,咳咳……”她迅速丢到棍子,左右看看,正色“我吃了你么?你不是好好站在这儿?药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他不语,只就这样居高临下的盯着她,嘴角伴着若有若无的笑。
那表情,那眼神,她默默噎一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