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许陈然就正式入住习凉的寝宫,她对这小苑多有不舍,但也没法。她轻轻摇头,这是要真正成为他的禁、鸾了,只是若她知晓什么叫囚禁,肯定会知道眼前是有多自由,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早春的深夜比隆冬还要冷,天上没有月亮,外面漆黑一片。屋子里却是烛光闪亮,陈然怕冷,屋内烧了地龙,床上又添了两床锦被,她才勉勉强强没有发颤。
对,是他看错,她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在同他玩闹,等她累了,输了,知道不好玩了,自然就会放弃,然后依旧在他身边……
对,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她不过是同他下了盘兜兜转转的棋,和他玩了个游戏。
“没事,我再努力些,往后太医开的补药你可别再嫌难喝偷偷倒掉,要是再被我逮到,绝不轻饶。”他吻了吻她的眼角。
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这日又开始飘起雪,初时只是零散的飘几片晶莹花,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外面的天地就已经是白茫茫一片,这是死亡祭奠的纯白,不是走向天堂,而是深暗的地狱。
许陈然披着白狐大裘坐在窗边托着腮帮,静静地看着窗外柳絮般纷飞的大雪,呵一口气,对着雾气虚空画一个笑脸,瞬间消散,她的手指停留在半空中,却又是一个笑脸。
突然,一个大雪球砸过来,窗户都跟着摇晃一下。她一时愣怔,隔着模模糊糊地窗纸,看窗外有人在打雪仗。
吱呀,门被打开,是一个穿得圆鼓鼓似小粽子的小女孩,她怯怯的探出头,叫一声,“娘娘,和我们一起去玩雪球好嘛?”
她伸手,将已经快要化成水的一团雪举起来给她看。
陈然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朝那个扎着童女花苞头的小女孩摇摇头,这也不知又是哪个王公大臣家的孩子,到底是出现在宫里的,一个个长得都是水灵灵端正正,在长个七八年定又是个美人坯子。
可今天她力不从心,什么都不想做,只觉得一切都厌倦的很。
最后一天,南方的齐军已经打得水深火热,御林军也在做最后的集合。今晚,要围攻,手刃梁帝。
本来她以为自己会很紧张,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呆呆坐着,好歹配合着上元佳节的气氛出去疯闹一番,至少要去找二哥问问战况。可没有,统统都没有,她在以最平静的外表等待最不平静的后果。
胜生败死,不过这两个结局。
“来嘛,来嘛,豆豆叫我来唤您的,可好玩了。”小女孩眼中装满了期翼,暂且压下胆怯,深呼吸,跑到跟前,拉住许陈然的手。
陈然站在门口看,果然,豆豆同他爹玩得正开心,举着一团雪咿咿呀呀迈着小短腿跟在谢旭后面追,笑得嘴巴都合拢不起来。
或许是受气氛感染,或许是想到曾经什么开心事,许陈然也跟着笑起来,站在门边,掩帕巧笑,百媚纵生。
谢旭看呆,停在那里朝她微笑,“一起来玩吧。”
她正准备摇头,却没有料到,他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一团大雪球砸过来,砸在她光滑饱满的额头,砸在她本快要枯萎颓废的心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两小孩已经聚到一起大笑。
她眉头微蹙,正要发怒,以为他会过来赔礼道歉,以为他人到中年有儿有女,应该是谨慎小心,万事一开口臣罪该万死才是。
谁晓得,今日不知吃错什么药,也不说话也不逃走,反而跑上来,提了胆子,将一团刚凝好的雪球塞到她手心。一边跑还一边朝她招手。
她气急,一手砸过去,被他一偏头躲开。
豆豆跟在后面嘲笑,“咯咯咯,姨姨好笨,这都砸不中。”
她来了脾气,提着裙摆加入这场雪人“混战”,雪下得太厚,一脚踩进去,再一脚拔、出来,速度减慢,人变得像个机器,咔嚓咔嚓。
但好歹让她逮住,一个飞球砸进他的衣领,冷得他一个激灵跌倒在地。
豆豆跟他长姐早已经笑得跌坐在雪地里,两个人指指这个,指指那个,嘴里说着话,却是只有他们小孩子才能听得懂的。不过大概意思也就是,你看你看,他们大人有时候也笨死了,还不如我们。
临到正午,太阳出来,虽然谁都体会不到它的温暖,但好歹,这雪势终于降了下来,只偶尔飘几片,吓吓胆小的宫人。
四个人满身都是汗,一点都不感觉到冷。玩累了就歇下来。
她站在阳光下,看着他笑,她把这当做回光返照,不不不,她还是有信心。是这个不相干的户部尚书,是这个路人甲给了她胜利的信心,对嘛,她哀怨什么?害怕什么?计划天衣无缝,算算时间,大哥也应该带着五万精兵绕过姚城走水路北上,绝不可能输!绝不可能。
她又想,豆豆好可爱,这个户部尚书傻乎乎,看起来也不错,等晚间军队攻进来,她保下他们好了,就权当是感谢他们这几天带给她的快乐。
可是谢旭却不是这么想,她又对他笑,与八年前那个雨夜重叠,他突然发现,这么些年,他竟然从未忘记过她!
而如今她就在他面前,只要他再往前走几步,再上前,就能碰到她闪亮亮的眼,吻到她红菱般饱满的唇。
不不不,不能再想,她是皇后,他是臣。他永远都不可能得到她。
于是只能立在原地,开一句半大不小的玩笑,“娘娘往后还是要多笑笑,相由面生,多笑才会更漂亮。”
她将缥缈的视线重新落回到他身上,还没说话,豆豆就吧嗒吧嗒走上前拉住她的手,硬是将她拽到同他一般高,才悄悄说,“姨姨,再豆豆去偷春卷好不好?”
噗,这奶娃娃看来是上次得了瘾,今日来早就存了小心思,她朝他眨眨眼睛,套在他小耳朵边,低语,“嘘,等你爹去前殿,姨姨就带你去。”
“耶耶耶,太好啦。”豆豆一蹦三丈高,拍着肉肉的小手欢呼,笑容灿烂,嘴巴咧到最大,开怀了笑。
小孩子就是这般,开心就笑,不开心就闹,单纯得叫人直无奈的笑着摇头。
***
黑夜降临,千百盏灯掌起,雪开始融化,陈然踩着积雪,脚下是一丛一丛凝结的肮脏雪水,从洁净到脏污,原来终究都是必然,如人生临此世,从刚开始的白纸到五颜六色,可最后不满意,终于还是黑墨泼上去。
呵,真脏,这是天定,没办法。
“皇后。”习凉站在上座看着她微笑,他今日穿的是明黄色龙袍,她是难得才能看到一眼,金丝磐龙瞪着一双眼,不知在瞪谁。
手伸过去,轻轻搭在他手心,亦回复他一个淡淡的微笑。
觥筹交错,纸醉金迷,数九寒冬的天,宫女只穿一件桃色薄纱,若隐若现,最最惹人移不开眼。乐起,她们是蝶,跳得是蝶舞,翩翩左右摇摆;她们是妖,跳得是蛊惑,皎皎明眸食人心。
李丞相也在场,他端起酒杯,朝座上看一眼,依旧是官式微笑,点点头,一切顺利。
“小九,看什么呢?”习凉手底下悄悄捏住她的手,柔弱无骨,嘞在手掌心来回把玩。
陈然心中咯噔一声,终究还是有些沉不住气,顿了半晌,才幽幽回道,“我能看什么?那小杨柳又不知道混到哪里去,你还是早日上你那侍卫一处宅子,好叫他们俩搬出这皇宫,左右俩人心都不在这儿了。”
“你舍得?”
“能有什么舍不得?再好的闺女总有要出嫁的那一刻,再说,看你那侍卫冰冷冷内地里却是个呆头呆脑的,肯定好欺负的很,还用得着我糙什么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