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竟是一直睡到子时才醒过来,习凉睁开眼见身边的床榻是空着的,没来由心中一紧,赶忙撩了纱帐下地去找人,等见到人倚在窗边的时候,这颗心才总算放下来。
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像个妇人一样患得患失,明明早已过了谈爱的年纪,却像个初尝蜜果的毛头小子,步步不肯离开这蜜果。就恨不得将她拴在身边,融进骨血,就这样时时带在身边。
习凉走上前,摸了摸陈然冰冷的手,眉头不自觉的又深切下去,再说话口气里免不了怨怪,“坐在这儿多久了?手冷成这样都没有感觉的?”
许陈然调头看了看他,露出一个微笑,“你醒啦。”
明明是和平时一样的笑容,是一句很随意的话,他却偏偏好像从中听出凄凉之感来。他哀叹一声,坐到她身边,将人搂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为她升温,青涩的胡渣戳在她细嫩的脸蛋上,她却没有像平时一样埋怨,只依旧淡淡的望着前方。
前方是一片黑暗,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她却依旧看得聚精会神,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小九,你可是有什么心事?为何我感觉你这些日子以来……”
“怎么了?”
“很奇怪,我说不上来,你好像长大了,可那种成熟却带着一股浓重的厌世感。”想到这里,习凉紧张的掰正她的身子,四目相对,他能从她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他郑重的说道,“小九,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能告诉我,一切都有我,我不希望你将事情憋在心中。”你太过偏激了,很容易就剑走偏锋,我害怕,真的害怕你再离开我。
许陈然听了他的话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反握住他的手,轻轻的说道,“阿凉,我给你讲我那失忆失踪的八年吧,那八年我去了另外一个国家,离这里很远很远,中间差不多隔着有万重山,几个海洋,我在那里依旧是个瘸子,可是有个家仆照顾我,她对我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对了我还有一条狗,它长得很白,通体雪白,它很聪明,一有吃的就使劲往我怀里拱,还会舔我的脸。
就这样,我、家仆和狗,我们一起生活了八年,再没有其他人,可是我很幸福,我没有去追问自己的父母自己的身世,因为我觉得幸福开心就够了,多了我也不要。”
“那你是觉得在朕身边不幸福么?”
许陈然抬起头看了眼习凉,又用手轻轻的摸了摸他下颚新长出来的青色胡茬,将一头细软的发丝窝进他的怀中,而后就抚摸着小腹无声的笑了,“你知道么?幸福是分很多种的,就像情,有爱情、亲情、友情之分,我怀念那种简单的幸福,现在虽然总算是走过千山万水,见得月明,但……这种生活总不是我想要的,我记得我很早就同你说过,我不喜欢在这四四方方的牢笼里呆一辈子。”
习凉听到这一席话,如同这样的夜被人用冷水当头浇灌下去,淋了个透心凉,而也是直到今夜,如若不是她说,他竟一直以来都不知道她心中真正想要什么,他不了解她,空口说着爱,却不去将她平日里的话放在心上。
他有他的江山帝王梦,她亦有自己一颗雄鹰翱翔的自由心。他们这一对原本就是一段孽缘,八年前,他是处心积虑想要登上皇位的不受宠太子,她是初下山一心要走遍武林,除暴安良的侠义公主。两个怎么都不会走到一起的人硬是被他生生拧在了一股绳上。
她不说他都快要忘了,忘了一开始他就是仗着她那一颗单纯救人的心才算计到她。
“朕……朕答应你,再给我些时间,等处理完了这些事情,等我们的孩子出世,等他能够独当一面,我就陪你归隐山林,我们去将你的老仆寻来,还有你的狗,我们一起去过你想要的生活,给你你想要的自由和你想要的幸福。”
“好啊。”许陈然窝在他的怀里微笑着,立刻就给出了回答,动都没有动一下。
习凉听着心里却不是滋味,这样的承诺就算是傻子都能听出来其中的敷衍,他虽不是要敷衍她,但却也是无可奈何,他是帝王,整个大梁子民都需要他去负责,他所能给的就只有让她等。
“你为何想要出宫呢?”
“有些鸟呢,喜欢呆在笼子里,吃现成的喝现成的,而有些鸟却喜欢在天空翱翔,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就算饿死也没关系。如果我是一只鸟,那么我选择的一定是后者。”
“走?你要走去哪?”
“天涯海角,想去哪便去哪,得了自由还要做什么规划?我总不愿如你一般,在这吃人不吐骨头把人折磨得束缚得生不如死的四四方方的臭城墙里过一辈子。”
……
那些断了章的没头没尾的话就这么血淋淋的活生生的劈进了他的脑海中,当时一听到她说要走,自己就只知道生气,生气她又要弃他而去,就想着要将她关起来,恨不得多长一双眼日日黏在她身上,监视她,不许她逃跑。而现在他才赫然发现,自己真的是自私到残忍。
如果许陈然还像以往一样,拿最锐利的话用最犀利的眼神讽刺他反抗他,或许他的心里还能够好受些,可她偏偏一句话都不反驳,就这样乖乖的应承着,一点都不像她,却又的确是她。
等待,一个没有期限的等待。
许陈然自己搞不懂为什么听到他要她等的时候她怎么就一点都不生气呢?依照她以往的性子,定是眼一愣,然后回一句,“等你老母,老子自己一个人不会好好过,非要带个你,从事高危职业,成天提醒吊胆,你当老子是吃饱了撑的在这儿犯贱呢!”
可她提不起劲去骂了,光是两个月的等待就消磨了她所有的耐性,毅力,就叫她累得想要作古长伴青灯左右。又或许是他说对了,她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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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一夜的谈话之后,两人之间好像重新阻隔起一层什么东西,像是蒙了雾的蜘蛛网,像是透了水珠的霜。习凉依旧夜夜去海棠苑,许陈然依旧夜夜窝在他怀中。
就这样如此又过了一些时日,一直维持到许萧然找来。
晚秋的天越来越凉,即便是中午,阳光也没有那么强烈了,不过淡淡的金黄色笼罩在身上,隔着华衣锦帛依旧很温暖。许陈然躺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盖着一件月白色的毛毯,惬意的闭上眼睛,享受一番宁静。
再醒来就看见一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跪在自己身旁。
“许妃这是做什么?”许陈然被此番景象吓了一跳,她颇废一番周章的撑起身子,惊诧的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心机用尽,深藏不露,总是胜券在握的许萧然何时有过这般的求人时候,陈然见她苍白着脸,抿着唇不说话,只无奈将头转向一旁的小春,“娘娘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不叫醒我?”
“娘娘不许奴婢叫。”
“拉她起来,进屋,这样在外面成何体统,传出去还以为我这个当皇后的争宠争到要折磨起自家姐姐来。”
幸好有碎金的阳光照射在石砖上,许萧然站起来的时候只是感觉有些晕眩,膝盖并没有澈到凉。
进了屋,许陈然命小春下去煮茶,等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她才发现自那日相见过后,许萧然憔悴了许多,整个人的眼神中淋淋的带着呆滞,而常年跟在许萧然身边的绿萝今日却不在。她一时好奇问起。
却不成想得到一句让人震惊的回答,许萧然低着头,机械的说道,“死了。”
“死了?”陈然剥好一颗荔枝放进嘴里,眼中有惊讶,这好好的宫里死人她怎么不知道?不过很快,她又想起来,原本她偏居这一隅,就是不打算干涉宫里的那一堆繁杂事务的,死个婢女自然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绿萝是在出宫的时候被人杀死的,许萧然心里一直有预感这是习凉做的,他肯定知道了她同郭锦的接头,如若不然他也不会要将她送去突厥,送给那个色中恶鬼。想到这里,许萧然心中难免又是一恨,
陈然正自在的吃着荔枝,猛地感觉一道冰冷犀利的眼光朝她直射过来,她抬起头看站在对面的人,愣愣的低了一颗上去,“你吃不?”
许萧然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将头又低了下去,这种惹人怜爱的娇柔,带着可怜的委屈,她早年间不知伪装过多少回,那些被李怀柔扇耳光、揪头发的时光也不知容忍过多少次,可这一次要她在自己曾经的手下败将面前低头,要她真心实意的求饶。
但尚好她戏演得多了,真真假假,便也都不在乎了,为达到目的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扑通一声,许萧然又跪下,扣了两个响头,声音卑微道,“还请妹妹看在往日……不,看在我们同一母胎出生的面子上救……饶姐姐一回,我发誓往后在这宫中再也不惹事端,我为我往日做下的错事向你道歉,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