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复得是大喜,可得而复失,却是钻心的疼。
许陈然将身子歪到床里边,对着墙,她睁着一双干涩空洞的眼,她发誓,自此,再不会,为他流一滴泪。
可是他为她暖床,找沈佲城治好她的腿疾,带她出宫去小木屋,给她做一日三餐,为她烤兔子,陪她下棋。除夕夜,他领她出宫去看烟花,看戏,捏糖人,他找小孩进宫陪她解闷,他纵容她在他酒中下药,纵容她要杀她。
所有的一幕幕,像是部浓缩了的微电影,从她脑海一幕幕的闪过。那些日子,尤其是在小木屋的桌子上那一回,都太过美好,尽管当初她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可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虚假早已混乱成真,她在他的糖衣炮弹当中,早就找不到自我。
许陈然一双手死死揪住薄被,太疼了,比八年前还要疼上百倍千倍,那时她尚能练一回逆行经,堪堪将自己带到21世纪,忘了疼痛。
可如今呢,她逃不出这深深宫闱,即便是能逃出去,那又怎样,她恨着整个男人,却同时又不可抑制地爱着他。
说到底,终究是她决心不够,害人害己。
欢欢颤抖着端着药碗上来,以前她就在海棠苑当差,也远远见过皇上,如此近距离的看到他还是第一次,她十分的紧张,但没办法,为了自己的命,再紧张她也敢第一个上。
习凉端过药碗,欢欢便很自觉地退下了,她刚得知海棠苑要换人,借着曾经伺候过的经验,她主动去报道,魏喜也就用她了。她终于可以不用死了。
“乖,起来喝药。”习凉舀起一勺药汤,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吹。
许陈然此刻有满腔的愤恨,她一转身,就将他手中的碗给打翻在地,药汁溅落到他的脚边,湿了他月白色的靴子。
她恨,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她讨厌那种被人要挟着的感觉,最讨厌他这一副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胜券在握的模样,最讨厌他欺负她却从没有歉意的神情,他是不是觉得她太好欺负?
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好,就算她骗过他,那他也骗了她,能抵消扯平,但在这场盛大的欺骗当中,他怎么能够无动于衷?他是怎么做到一点感觉都没有?还同往常一样哄着她喝药,难道他不知道这场戏已经走到结局了么?
终于忍不住了,她刚刚才发的誓言,转眼就要反悔,她在他面前哭了,还是那种发出呜咽声的委屈,万千青丝垂落在她肩头,显得她更加的娇弱,她将脸埋在双腿之间,曲着膝,隐忍的哭起来。
她不是哭他骗她,玩弄她,她是哭自己太蠢,哭自己太笨,巨大的悲恸从四面八方瞬间袭来。
八年前被人骗了,她想着报复回去,却没想……如今又死在同一个地方。
她自以为的聪明睿智,到他面前,全部都化作了儿戏,对,他看她就像是在看真人戏。
习凉原本是有些生气的,再怎么样她不能任性到不喝药,可是见到她窝在那里,隐隐哭泣,那模样像极了受了委屈的小猫,叫他不由得软下了心。
外间欢欢听到碗的碎裂声,忍着心中的忐忑,最终还是鼓足了勇气,矮着身子进来捡碗的碎片。
“再去重新熬一碗过来。”他今日是铁了心,非得要看着她喝了药才肯离开。
“诺。”欢欢弱弱应了声,便退下了。她其实心里十分羡慕这位皇后娘娘,从前在海棠苑,她就知道皇上对她百般宠爱,她想一个男人还是这天下最高的统治者都低声下气成这般了,作为女人,还有多大的仇怨不能放下的呢?
欢欢摇摇头,朝太医院走去,这些都不是她一个下人能够议论评定的。
许陈然哭够了,抬起头,一双肿的高高的眼睛盯着眼前高大的身影,抿了好几次唇,“阿凉,你爱过我么?”
她到底是忍不住,问出了每个痴心傻女人都会问的刻板问题,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问过,得到的答案无非两种,点头或摇头,可点头的未必是真心,摇头的未必是假意。
她知道自己不该问,可要是都能忍住不问,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她最终还是问了出来,执着地盯着他,似一定要得到个答案。
她只是想问问从始至终他到底有没有爱过她,哪怕一瞬间,从一开始,他就在利用她,使苦肉计,假装情深不悔的模样,那有没有一个时刻,是乱假成真了的呢?
时间如流沙,一点点细细的从指缝间划过,习凉仍旧坐在她的对面,神色流转,他的眼中有极其复杂沉重的光彩,她看不懂。她只知道他只是在听到这个问题是微微愣怔了一下,过后就再也没有。
她看不出,但她好像已经得到了答案。
她看着他的唇动了动,她露出一个讥笑,抢在他前面开口,“好了,你不用说了,其实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别当真,哪怕你回答了,我也未必相信,所以你……别说了。”
习凉的胸口像被人捅了一刀,疼得他的脸色煞白,他看着这个绝情的女人,他对她的所有好,她难道看不见么?她见过那位皇帝坐到他这个份上的?他这一生一世就只她唯一一个女人,可她呢?竟利用他的愧疚,威胁他叫他娶她的姐姐。
她何曾考虑过他的感受,她何曾知晓他当时有多痛?他知道,她是在报复他,她享受看到他疼痛,看到他越受折磨,她大概就会越开心吧。在上元佳节那一日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是了,爱上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他也只能自作自受。
算了,习凉张口,想说些什么来解除误会,他知道他现在是说什么她都不信,但还是要说,他不甘心堂堂一国之君就那样被她讥讽。
“朕……”
“你别说啦,我又不怪你。”他刚说一个字,就被人打断。
许陈然用被角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一双哭过的杏眼,水汪汪的看着他,这回她说的很俏皮,还朝他眨巴了一下眼睛。
习凉袖中的一双手握成拳,空气中响起他筋骨断裂的声音,咔嚓嚓。
没用了,过了那个时段,一切都没用了,她重新伪装起来了,那一刻的真心被藏到了深海。罢罢罢,这样也好,他爱的不就是她古灵精怪又窝在他怀中乖乖听话的模样?
门被轻轻地推开,新的一碗药汤已经做好,欢欢低着头端进来。
“既不怪我,就把这碗药给喝了。”习凉低头,朝药碗吹了吹。
欢欢自始至终都没敢抬头,她端着盘子,弯着腰退下了。小桃在门外等,见她走过来,赶忙上前问,“娘娘还好吧?”娘娘之前对她们都不错,如今听说她有孕又被歹人劫持,她还是挺担心的。不过她更担心的是,娘娘会不会因为她们都进了春回宫,就不要她们了?
“嗯嗯,娘娘没有什么大碍,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小桃有些急,她生怕被皇后娘娘发现。
欢欢眉头皱着,“刚刚我进去送药,娘娘很生气,把药碗打翻了,然后我又送药进去,皇上居然一点都不生气,还亲自给娘娘喂药,更甚至,你知道吗?皇上在她面前都是自称我的!”
“哎,我还当什么?这事都不是我们下人该管的,再说,以前娘娘刚来这小苑的时候,皇上不就已经将她宠上天了吗?”
欢欢点点头,但她还是觉得女人不应该这样,在她眼里,女子应该以夫为纲,更何况,这可是大梁的皇上啊!
小桃倒是十分羡慕,她觉得往后她嫁人,不说像皇后这般,那也是要像杨柳姑姑一般,被人宠着过日子的。若是……那人能像许太医一般,那该……
两个小宫女走远了,各怀心事的,一个眉头紧锁,一个双颊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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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
许陈然皱着眉头,将药碗推到一边,“我怀孕几个月了?”
习凉抬头看了她一眼。
“不是吧,到了这个时候,你该不会还要说我这是胖?”她指了指自己略微鼓起的小腹,朝他翻了个白眼。自己是被他的温柔和嗤笑迷过了头,才会相信这是胖!
“三个月了。”他的神色在灯火下晦暗不明。
三个月了,那岂不是……在她出宫之前就怀着了?陈然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这个孩子的命可真硬。
她眉头又蹙起,在钟南山的时候,师父给她把过脉,可是……他没有告诉她。有些事情,她当时看不出异样,等有了怀疑再回想,其中端倪一目了然。
可为什么呢?
她想着,不期然之间,一勺闻着就觉得苦的药横在眼前。
“不要老是皱眉,皱脸的,这样对孩子不好。”
许陈然又翻了他一眼,“孩子?我……什么时候说过要……”
话才说到一半,唇瓣就被人堵住,相继而来的还有满嘴的苦涩,他竟是趁她不注意将药含在嘴中度给了她!她又皱眉,生气,要推开他,可他毅力在那里,岿然不动。
就这样,她推拒,他进攻,来来回回,一碗药逐渐见了底,等全部喝完,两人都已经气喘吁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