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还开的十分红艳盛大的牡丹花丛一夜之间全都枯萎、颓败,没有经历风吹雨打,谁都不知道原因,但花开花落,春去夏来,好像本来就是没完没了的周而复始,其中又夹杂着没完没了的哭哭啼啼。
四更天,梆子刚敲完,就只听得太医院传来一片哭声,或大或小,由远到近,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胆皴裂,不知道还以为是宫中哪个尊贵之人去世。
如果说赫连止武犯下的罪孽还不足以使欢欢去轻生,那么许志然的心意表露就成了她自尽的致命一击。这一拉扯这一巴掌之间,就算再眼拙的人也看出了问题来,众人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个你爱我我爱她的故事。
有人开始按捺不住,私底下小声议论起来,说小桃胆大的也好,说欢欢怯懦的也罢,争相说着自己的想法,反正是你放唱完我便登场。
一切争吵的声音,所有花花绿绿的身影,缓缓全都看不清楚了,耳朵像被人灌了水,眼睛像被人蒙了黑布,腿不能动,可一个人若真心求死,又有什么能够阻拦呢?
欢欢笑了,在尚水轩里赌过的咒怨,要报仇的誓言,此刻全都跟着一阵风消散了,他没说,但她从他眼中看出来了,真好,还有人疼惜她,有人爱她。
他每日绞尽脑汁编小故事给她听,逗她笑;他跟她讲他行军期间的事,将他的身世,讲人要活着才是最为重要,其余一切不过外加之烦恼。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无声说完这句话,一切都还未来得及开始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欢欢躺在床上,嘴角潺潺的流着鲜血,两只眼睛闭上了,是他给了她不做死不瞑目的怨魂的权力,她嘴角微微勾着,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表情死去。
“欢欢!”许志然奔到床前,紧紧捏住她的下颚,迫使她松口。可……一切都晚了,舌头已经破裂,人已经断气,谁都无能为力。
泪水逐渐蓄满这个男子的一双眼,他瘫坐在床边,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在城外,妻儿在城内,待他进城,早已经是遍地横尸,他的整个王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口全都死尽。
等到他找到妻子的时候,她的身下流的满地都是血,那时她已经有八个多月的身子,即将就要临盆,可是……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很少再下决定,很少说话,他害怕,如果当初他没有下令延迟进城,如果当时他能再强大一点……
悲剧总是在一遍又一遍的重演,当年他要保护的人他没能保护好。
如今,他想保护的人却不再给他机会。他还没来得及研究出更好的治疗方法,他还没来得及看着她在他的治疗下痊愈,他还没来得及表露自己内心深处的心意。
“怎么就没了呢?昨儿个还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有人在私底下议论纷纷,倒也是,只可胃,人命危浅,说脆弱起来转瞬即逝。
可被打得满身是伤,高烧三日不断,被拉去浣衣局,被打断腿,都能咬着牙坚强活下来的人,怎么就说要死就死掉了呢?
许志然跪在地上,屋子里的人见状都离开了。
悲恸属于他一个人,冲动过后清醒过来,他看着自己还未褪去的一身血衣,那上面流的是那个死去的突厥侍卫的血,可是……还不够,还要染尽那个二皇子的血才能罢休。
这一次,他再也不要做缩头乌龟,他再也不要独自畏缩在这小小一隅,不敢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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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有知了在爬上杨树的枝头,吵吵杂杂的叫唤起来,一声高过一声,吵得人头痛欲裂,心神更加不稳定。
许陈然这一睡直直睡到日晒三竿,倒是没有再做梦,也许是这屋子里燃得安神香的缘故,她揉了揉揉眉心,接过小春递过来的一杯茶,慵懒着声音问道,“太医院那边可有人过来过?”
小春眼睛左右瞟了瞟,皇上不给他们说,但如今娘娘已经醒过来,她想着那个欢欢还挺受重视的,要是再不说,恐怕娘娘要生气,便低着头答,“您睡觉的时候有侍卫来说,说……那个欢欢宫女没了。”
啪,茶杯掉落到地上,许陈然霍地站起身,“怎么不来通知本宫!”站得有些急,头脑跟着一阵晕眩,小春顾不得跪下认错,忙不迭上前扶。
“娘娘,您当心身子,奴婢也想叫您,但当时皇上在,他……让奴婢不要吵醒您。”
许陈然一手扶住小春,也顾不得头晕,脚下就迈开了,要去太医院。
依照昨晚许志然冲动的个性,她可真害怕他要去做出什么傻事来,这个二哥平日里看着瓮声瓮气的不怎么说话,内里想的是什么同样叫人无法摸透。
“二哥,你要知道,皇上不怪罪于你杀了突厥人就已经是给我面子,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宫女去对二皇子怎样,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生死就这样过来,你不是神,谁都不可能令她起死回生,谁都不能叫时间回流。”
许陈然坐在桌边,到底还是安慰了几句,她对这个叫欢欢的小宫女没甚映像,唯一见过的几次也只是觉得人柔柔弱弱,同许多奴婢的性格一样,万万没料到性子竟是这样硬,能狠得下心咬舌自尽!
这倒是叫她有些佩服起她来,跟她一样,是个决绝的人。
许志然抬起头看了对面一眼,他的一双眼睛血红,看着陈然的时候像是变了一个人,声音如同坠入冰窖,“阿妹,你说,若是你也被人这样,皇上会因为你只是个宫女而坐视不理么?”
夏日的天气像小儿的脸,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是烈日炎炎,知了声此起彼伏,下一秒,就已经阴云密布,像千钧之重从天空狠狠压下来。
窗外雷声阵阵,许陈然却文若未闻,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拖着肚子缓缓站起来,委婉道来,“二哥这话说的的确妙,叫妹妹无法作答,因我不是他,除非你此刻将我给强了,不然我也不知道他会有何反应。”
又是一记响雷,她的声音同暴雨一同落下,劈头盖脸而来,“许志然,你听着,我也就是看在你还算是痴情的份上可怜你,才想着要帮你,过来安慰你,你当真以为我许陈然是个宽容大度、同情心泛滥的人?我告诉你,从来都不是!你通敌害死大哥的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我不算计你,不同你计较,不过因着如今许室血脉单薄,我不必想自己嫡亲的兄弟姐妹再互相残杀。”
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似要将这玉石地面给砸穿,却又是好像在努力冲刷罪恶,冲刷往日今宵的罪恶。
许志然重又垂着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雷电闪烁之间,才能看得清他的侧脸。
“你说许萧然不再是我以前的七姐,你又何时当了我曾经的二哥?该冷静时不冷静,该勇敢时不勇敢,你若还是我许家好男儿,就应该硬气一些,你若是有能力,就趁着赫连止武离开大梁时杀了他,你若是没有那个能力,就去努力劝服皇上攻打突厥,你主动请缨,亲手宰了他。”
许陈然重又坐下来,窗外的雨势变小,她的声音也低了一些,“你要想清楚,在大梁境内,赫连止武是受习凉保护的,你碰不到他,若是他出了境,到了突厥,你更没有机会能杀他。”
她给了他两条路,一条是死路,另一条是假路。一条几率渺茫另一条遥遥无期。
全都是下下策,但她就是要他明白,仇,没那么好报。
许志然一直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性格,昨夜的冲动早已过去,现下这是在思想动摇的时候,只有他会替欢欢报仇,如果一次不能成功,他死去,便再没有人会记起一个叫欢欢的小宫女。
他想起八年前他被一场大火烧伤,毁了容,才算得以没被人认出来成功躲到太医院,那时他夜夜都想着如何报仇,如何手刃梁帝,可是等了整整一年,他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后来他发了奋的学习医术,好不容易能得以机会给皇上请脉。
而那时,天下已平定,百姓也被安顿下来,就连屠城的郭震庭……也被人杀死。
他还清楚的记得他站在习凉面前,那个年纪轻轻就当上梁帝的人,笑着对他说,“你就是小九的二哥吧。”
习凉早就知道他身份却没有杀他,他将他的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自此他再也没有理由去报仇。
许志然抬起头,那条狰狞的疤痕裸、露出来,对面的人早已离开,他看着门外淅淅沥沥的雨,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他这一生,一事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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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怪牡丹花为何一夜之间全都谢去,原是昨日里窥得天机,知道今日会有一场暴雨,左右是死,与其被暴虐致死,还不如早早自杀来的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