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丛臻的眼神突然变得有几分忧郁,他俯下身撑着下巴支在桌面上说:“先前我在御花园偶遇父皇了。”
“然后呢?”
“他问我在演武仪式上是否有看到中意的男人。”
“……准备为你招婿吗?”
“看来是这样的。”
“那你为什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因为……谁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穆丛澜拿着书坐到穆丛臻身边望着她愁眉苦脸的侧面,突然觉得有些嘲讽。
曾经被誉为庆阳明珠,皇室第一美人的穆丛臻,现在竟然对婚姻的未来充满担忧。穆丛澜可以猜到她为何担忧,她的皮肤早已不似当年珍珠一般白皙光滑,头发也不如曾经有丝绸的质感,再美好的五官也经不起多年艰苦生活的摧残,说真的完全卸妆的她看起来像个中年村妇。
“那你是怎么回复父皇的?”穆丛澜装作不懂一般耿直地问她。
“我说并无意中人,父皇便说择日再为我选婿。”
“那他……没有提到我吧?”
“这种事怎么能少了你呢?”穆丛臻大惊小怪地提高了声调说,“看你这模样,莫非你也不想出嫁?”
穆丛澜沉默了,她确实不想嫁,至少这会儿不想。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和姐姐一样是害怕,可又说不上来到底怕什么,自己也是迷茫的很。
“公主。”舒芹在阶下禀报,“城阳王世子求见。”
“……什么?”穆丛澜立马张大了嘴瞪圆了眼,“城阳王的……世子?那不是……”
“那不就是你小情郎吗?”穆丛臻一手撑着下巴满脸暧昧道,要不是人看着穆丛澜真恨不得一把捂住她嘴。
穆丛澜故作镇定问道:“他可有说明来意?”
“世子殿下说要见到您才可言明。”
“啧啧啧。”穆丛臻揶揄着起了身,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两位了,回头见。”
“等一下……”
“不送不送!”
穆丛澜皱着眉头看着穆丛臻摇曳而去,心情有几分复杂。她很快稍微收拾了下仪表,这就去前厅接见来人。
祁靖真一身玄色短打,鹿皮长靴,显得人相当干练精悍,高瘦修长,更裹出了一身宽肩窄腰的好体格。他恭恭敬敬向上首坐着的穆丛澜行了大礼,穆丛澜先开口道:
“令尊身体如何了?”
祁靖真拱手道:“右腿骨头折损,又年老体弱,怕是再难复原,余生只得倚靠杖拐行走了。”
穆丛澜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强行转移话题道:“你此次进宫,是来向父皇辞行的吗?”
“正是。”
“那……你来我这儿做什么?”
“物归原主。”祁靖真说着上前一步,摊开的手掌中之前穆丛澜送给他的和田玉镯子。
穆丛澜心头仿佛被什么闷槌了一下,垂着头的祁靖真看起来难掩悲伤,眉梢眼角又透着不容置否的坚决,感知到这种纠结情绪的穆丛澜心中莫名苦涩。
毕竟,她也是在看台上全程观看他父亲出糗和受伤经过的人,毕竟她就是那个害他一家至此罪魁祸首的亲女儿。
甚至当年城阳王被贬流放也是因为莫名牵扯进柳家人谋反一事,怎么看都和她穆丛澜脱不开关系。
穆丛澜咬了咬牙,强作无谓道:“哪儿有赏了人的东西又收回来的道理,我大小是个主子,这规矩不能坏。”
“请公主收回此镯。”祁靖真又将物品奉上,口气僵硬。
那瞬间穆丛澜有拍桌的冲动,她好久没有这样怒火攻心,但迅速冷静下来一想,自己这不就是恼羞成怒情绪失控吗?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得是多么丑恶可笑,更何况发泄这样的情绪毫无意义。
于是她绷住脸稳住了心绪,走到祁靖真跟前平静接过了镯子重新套到了手上,压低了嗓音道:“你看起来有什么难处?为何不对我言明,说不定我能帮你。”
“我……”
“连镯子也不愿收,莫非是与那位姑娘有关?这么说倒是我有失分寸了。”
“不不,公主言重了,”祁靖真连忙否认,“那位姑娘已经……不在了,所以,此事与他无关。”
“不在?她莫非……?”
“应当是尚还健在吧只是……”
“她到底怎么了?”穆丛澜莫名被他吊起了心着急追问道。
祁靖真飞快瞟了一眼周围,也压低了嗓子说:“失踪了。”
“好好的怎么会失踪?”
“好好的自然不会失踪,她……被我父亲卖掉了。”
“什……?!”穆丛澜张大了嘴话却被硬生生吞了回去。她转身冲舒芹打了手势,对方立刻会意,带着众宫女宦官们退了下去。
至少现在视线所及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穆丛澜转身,边朝座位上走边问道。祁靖真皱着眉头跟在她身后停于桌前,待穆丛澜坐好了后才开腔道:“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前日我回到官驿后姚静儿就已经不在了,而我父亲手上多了一大笔可观的钱财,所以我觉得……应该没必要为他典当公主的首饰了。”
原来如此,这才是眼前这男人的真实想法么?这就是他把父亲先行送走坚持归还戒指的心态么?
她竟然完全能理解他这样做的理由,甚至有种豁然开朗的放松感。
“原来如此,你坐吧。”穆丛澜指了指右手边的软垫,祁靖真谢了恩之后盘腿在坐垫上坐下,瞧着他施施然坐下也不似先前那般警惕,穆丛澜心情立马舒缓了许多。
“公主……方才说能帮我?”祁靖真谨慎地发问了。
“是啊,我是认真的。”穆丛澜撩起耳边一抹碎发说,“我确实想帮你。”
“可是……为什么?殿下你……”
“是啊是啊,我帮你们非但捞不着任何好处,甚至还能给自己添堵,难怪你怀疑我。”
“在下不敢……”
“那套虚的就免了吧,”穆丛澜平静地移开视线说,“我知道你跟那位姚姑娘情深意笃,你也不必把我当做死缠烂打之人,就算是……还一个很久以前的人情吧。”
“很久以前?我……和殿下?”
穆丛澜哀怨地瞧了他一眼,不过这眼神也只是一瞬间。很快她就恢复了平淡如水的神态,道:“我知道你不记得了,没关系,你只需要记得那对我很重要就行了。等你找到人,回去封地,咱们也就两清了。”
话音落毕,祁靖真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只不过穆丛澜一开始就刻意不看他所以并未发觉。
“……我不能。”祁靖真垂着脑袋摇摇头说,“我不能因为某个我自己都记不得的事情作筹码来应付殿下,不如这样,公主你提个条件,任何条件,只要能帮我找到姚静儿,我都能答应。”
穆丛澜有些愕然。她没想到祁靖真为了姚静儿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你……确定要这样?”她小声问。
“是的,非常确定。”
祁靖真丛口气到神态都相当笃定,不容置疑。穆丛澜叹了口气,说:“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你就先欠着我个人情吧,怎么样?”
“可以,”祁靖真说着站起身来到桌前半跪着行礼道,“只要公主吩咐,任何时候任何事,我都说到做到。”
我没什么可要求你的。穆丛澜在心里难过地想,我只是想帮你,特别想帮你。
“那现在,你把有关姚姑娘的信息告诉我。”穆丛澜一边用眼神示意祁靖真可以归位一边说,“所有能帮助我们找人的线索。”
于是祁靖真坐回了座位,思忖片刻,便开始零零碎碎地说起与姚静儿相关的事情。
越听到最后穆丛澜越抑郁,她能听出来祁靖真真的很了解姚静儿,他们果然是朝夕相处许久了,越是亲密就越能知晓更多细节。
就和之前宫女们传说的那样,姚静儿确实是同家里决裂之后千里迢迢赶来柳州投奔当时已经落魄了的城阳王一家的。后来祁家派人去她家乡文水打听过,姚家人早已经公开表明同这个女儿断绝关系,不予承认了。一开始祁家人对姚静儿的去留也产生过分歧和争执,最终还是宅心仁厚的王妃一力保下了姚静儿,留她在家中当养女般对待,那时候姚静儿已经十七岁了。
那时候城阳王府里已经穷困潦倒得很,甚至没有闲钱办婚礼。虽然老王爷根本不在意姚静儿,可毕竟是唯一的儿子的婚礼,直接事关他的面子,他宁愿暂且把婚礼搁置不办也不在乎名分的问题。姚静儿对此也毫无怨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帮王府辛苦劳作,打理内宅中大大小小的杂事。只不过即使如此,也不能阻止王妃重病不治逝去。
从那之后王府中的家务和杂事几乎全都落在姚静儿身上,可她仍是同先前一样缄默且温顺,从来不抱怨任何事,对祁家人也是有求必应,再重的活儿也不推辞。祁文庄倒当真把她当做奴婢使唤,长久下来本就不甚强壮的姚静儿脾脏出了问题,人日渐消瘦,现在已经瘦得快脱了形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