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靖真沉默片刻,回头看了眼马车,开口时声音更低沉了些:
“殿下找他何事?”
穆丛澜紧张地咬了咬唇,道:“我想见他。”
祁靖真眯起了眼注视着她,又问:“敢问殿下名讳?”
“丛澜。”说着穆丛澜的鼻子就酸了,“穆丛澜。”
祁靖真收回视线,沉默了片刻。
穆丛澜无从猜测他在想什么,只是心情突然很忐忑。
“我就是祁靖真。”片刻后祁靖真平静地开口承认了,“但是……我不记得穆丛澜这个名字了。”
其实他说的既不全是真话,也不全是假话。
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就像深埋在记忆中某处呼之欲出的种子,可是约莫还是缺了什么,终究是记不完全。
不过光靠推理都能推出来一个结论——他父亲耳提面命提的那个小时候跟他有过交情的公主就叫穆丛澜,也就是跟前这个人。
只不过他刚刚老实承认没什么印象后,公主眼里那鲜活如火苗跳动般的热情瞬间熄灭,褪得无影无踪。
“是吗。”穆丛澜垂下眼睑自问自答般说,“也是,都三年了。”
一时间安静得有点尴尬。
砰砰砰!祁靖真身后的马车有人在猛力敲打车窗,姚静儿掀开车帘焦急道:“阿真,你爹要受不了了!”
“知道了!就来!”祁靖真回头喊了一声,又恭恭敬敬行了礼到:“公主殿下,恕草民有急事在身,不能奉陪,先行告退了。”
“嗯……你去吧。”
垂着头的穆丛澜脸上的失望之色一览无余,竟然让祁靖真也产生一丝不忍心。
可他实在不能帮她更多了。
于是他转身往马车上爬去,然而前腿才上马车,衣袖就突然被人拽住。
他回头一看,果然是穆丛澜。她二话不说就塞给他一个冰凉圆润的物什,盯着地面说:“上品和田玉的镯子,能应付好一阵,收着。”
“可是……”
“阿真!快点儿!”
掀开帘子的姚静儿猝不及防地跟穆丛澜视线撞在了一起,两人皆是一僵,张着嘴盯着对方看。
“快进去!”祁靖真二话不说把女人推了进去,然后草草道了声谢,坐上马车甩起了马鞭。
穆丛澜退开好几步,望着马车后掀起尘土,朝着丹凤门街远去。
回去时穆丛臻正大咧咧坐在城墙下阴影里的台阶上等着,一旁宫女们给他打扇。
“回来了?”穆丛臻站起来一脸玩味笑容说,“聊得愉快吗?”
“他不记得我了。”穆丛澜说着阴着张脸走过穆丛臻身边。
于是她的姐姐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才多大啊?我那个年纪几乎什么事都不记得了,也就你念旧了。”
穆丛澜听着姐姐在身后口气愉悦地发表看法,满脑子却都是那个突然撞进她眼帘的掀开车帘的女人。
她喊他阿真,那必定是关系匪浅。而且看他对祁文庄的关心更像是半个家人一样上心,十有八九就是那传说中不惜跟家族决裂投奔祁靖真的未婚妻了。
想到这个词她的心就仿佛被一根极粗的尖针狠狠扎了一下似得。
那女人的模样也十分扎心地印在她脑海里。大大的眼睛,眼神特别无辜,巴掌大的小脸瘦得颧骨都突出来了,薄薄的嘴唇也毫无血色,若是丰满一些想必也是小家碧玉类型的美人吧。
“可不嘛,就算还没成婚,怕也是早有夫妻之实咯,毕竟天天住在一起嘛……”
许久之前宫女们当着她的面议论的事,哪怕过了这么久也还能清晰回想起来。那些话像是虫蚁一样啃噬她的心,她明知道她没有必要纠结这些事,可她就是控制不住。
“想开点吧。”她身后穆丛臻又发话了,“以公主身份招婿,怎么着都能嫁个比叛臣之子好得多的男人。是,他的确很俊,可是脸又不能当饭吃,说不定很快父皇就会派人来过问咱们的婚事了呢。”
对哦,婚事。
穆丛臻就不用说了,她早早过了适婚年龄不知多少年了,她也刚满十三,确实可以嫁人了。
可是她不想,一点也不想。哪怕现在很绝望也一点不想,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和恐惧。
*
“什么??你说不认识她??”祁文庄刚刚怒吼完因为太激动就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嗽了好几声。祁靖真和姚静儿赶紧去给他顺气抚背。然而老爷子还是气得满脸通红咳个不停,祁靖真担忧地看着父亲打上夹板固定绷带缠好的断腿,生怕它又崩坏。
“静儿,你先出去吧。”他没精打采地吩咐了。姚静儿满脸担忧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留下他们父子俩在屋里。
祁文庄好容易顺了气,抹了把嘴问:“你为什么……这么好的机会,要让它从你手中溜掉!”
“爹,你太想当然了!”祁靖真立马气不打一处来,“我实在对她没有什么印象了,那都十多年前的事了,不只是她,那时候的王府我都记不得了。你要让我这样去欺骗一个公主?这可是欺君!”
祁文庄狠狠地翻了个白眼,万分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孩子啊,打小你就比谁都机灵,坏点子也比谁都多。干起那些偷鸡摸狗的龌蹉之事,哪怕被打个皮开肉绽也不肯改,这会儿倒记起仁义礼信来了?呵呵,咱们祁家,只剩下你了!”
说完他就转身躺下,一副不愿意再和他多话的模样。
祁靖真叹了口气,起身出了房间,一出门就见到姚静儿愁眉苦脸地靠着栏杆抱着胳膊。
“怎么了这是?”他走上前去问道。姚静儿抹了抹眼角的泪光说:“方才我下楼去请驿丞借个厨房炖药,结果驿丞说厨房没空不让用。连个锅子也不愿借,一会儿王爷就要喝药了,这可怎么办啊……”
祁靖真咬了咬牙,道:“你把药给我,我去试试。”
姚静儿咬着牙把药都递给祁靖真,然后垂着头小声道:“对不起阿真……我连这也……”
“没事儿,你进去吧。”祁靖真心不在焉地赢了,拿着药转身离开。
这样的官驿中几乎每个人都直到他们一家的来头,每个人见着他都不曾有好脸色,他多少也算习惯,也很清楚什么办法能最快最简单粗暴地解决这个问题。
等他端着热腾腾的药回房交给姚静儿后,自己在一边默默数了数存银,意识到了现在生存已经成了及其严峻的问题。
虽然出发之前他已经精打细算过了,但仍有很多意料之外的因素大口大口吞噬他们本来就为数不多的财产。别的不说,父亲这回突然断腿,不用算也知道他们家全部的家当都搭进去怕也是远远不够。
他老气横秋地叹口气,下意识地把晔阳公主曾经赠予她的那枚镯子掏了出来。
这镯子做工确实精细非凡,拿在手中触手生凉,莹润光洁。
本来祁靖真没打算收这镯子,就算当时情况比较特殊,他也打算往后找个机会还回去。
现在他望着这黑暗中莹莹生辉的玉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
每次接近这位未来的公公,姚静儿都紧张得很,但是没办法,祁靖真明说过父亲就拜托她照顾了,更何况她早就把自己当做祁家儿媳了,既然迟早要面对,不如早早习惯。
断了腿的老王爷比往日要安静很多,姚静儿给他换完药,喂完汤他也没说半句为难的话,甚至可以说几乎就没说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姚静儿突然有点儿心疼这个老人家。
将人被子掖好后,姚静儿正打算扭头走人,却突然被祁文庄叫住。
“靖真最近在做什么?”祁文庄干巴巴地问。
“阿真最近在为您的伤情四处奔走呢。”姚静儿坐在床头边叹息道,“我见他这几日总是茶饭不思,愁眉苦脸的……又不能为王爷和世子做点什么,心里很过意不去……”
“这你真不用太放在心上。”祁文庄呷了口茶不紧不慢道,“你过去确实帮了府上很多忙,也并非你想得那般一无是处。”
“真的吗!”姚静儿立刻兴奋起来,眼睛都亮了。
“是啊,”祁文庄说着移开眼神,“你知道我在京中还有位老友,是个混道上的老手。这么多年我身在柳州京中的消息全都是他传递的,现在……有个小忙需要你跑一趟。”
“我?”姚静儿忐忑地抓了抓领口,“我真的能帮上忙吗?”
“当然能,”祁文庄微笑道,“你看,现在靖真那么忙,我能信的人只有你了。老韩有个很重要的证物需要转交给我,但是我们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京城对咱们来说就是个危机四伏的不详之地,我不能相信外人。”
“我知道了王爷。”姚静儿眨眨眼说,“我帮您拿回来就是了。”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能托以重任。”祁文庄欣慰地笑着想要坐起来,姚静儿赶忙上前帮忙把人扶起来坐着。
“咱们原先约好的碰头地点在城东城墙下望西亭里。”祁文庄压低声音说,“毕竟闲人越少越好,你现在就去,关城门前记得赶回来,时间不多了,赶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