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居殿这里是几乎与世隔绝的，沈元白自从上次听穆丛澜说她要去干一件跟自杀无异的事的时候，就一直提心吊胆到现在。虽然一直忧心忡忡，可他在这铁桶一般的宫殿里头，除了等之外不能做任何事。
这个事实让他委实是非常烦躁，烦躁到每天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在屋里头来回踱步。张涟一死，他失去了最后一个能时常和他交流说话的人，所以每日里他除了长吁短叹之外再无事可做。
他现在最希望见到的，就是穆丛澜再次出现在他跟前。如果他很久很久之后得知她的噩耗或者别的什么坏消息，他觉得自己会不能接受的。
其实仔细一想，今日离他上次和穆丛澜分别，只过去了两天而已。他却有种如隔三秋的错觉。
于是他能用来打发时间的事情，只有誊抄他脑子里能记住的所有诗词歌赋。为了避免让人随手一捡就发现他在思念什么人，他还不能挑着类别来写。装作仿佛只是无聊至极在练字而已。
于是仙居殿伺候的宫女们之间又开始流传起关于沈元白的新故事——那就是质子殿下写的一手好字，还慷慨送给下人让他们拿去卖钱。沈元白对此也有耳闻，只不过懒得搭理罢了。他可没那闲工夫写字扶贫，也不认为自己的书法水平有到能拿去卖钱的地步。
今日的他仍然被他丢弃的各种手稿散落一地包围着，廊下竹帘随风摇荡，缝隙间送来清晨太液池的冷风。丛他这里看出去，能见着细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再次给他面前园子里的鲤鱼池镀上了一层银白。
虽然幽禁之日难过，不过这仙居殿风光极好也是真，这多多少少舒缓了一些他的焦躁情绪。
正在他书写“青海长云暗雪山”的云字时，身后传来纸张折皱的沙沙轻响，接着便听见一个纤细的女声开口：“早听闻公子书法卓绝，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公子不介意奴婢捞几张去换些小钱吧？”
“随你，”沈元白头也不回道，“拿了便速速离开。”
“奴婢方才转了一圈，就觉着公子桌上的看着最顺眼，”说着她就伸过一只手来扯桌上的纸，嬉笑道，“不如公子就赏了奴婢吧？”
沈元白余光一见女人的手伸了过来，又早觉此女声线造作矫揉，顿时怒从心起，砰地一声猛拍了桌面吼道：“该死的贱婢！谁准你碰了？？”
然后气势汹汹回头瞪过来的沈元白，在看清身后之人之后表情立马凝固住了。
穆丛澜微微张大了眼，嘴角抽了抽，手还停在半空中。
“……怎么是你？”沈元白赶忙站了起来喘口气说，“我没想到……”
“啊，没事儿。”穆丛澜拍拍他的肩同他一起坐下说，“是我不好，不该逗你。”
沈元白上下打量了一番穆丛澜，今天的她还是一身宫女肤色，微微挑着眉。越瞧她沈元白越是追悔莫及，难怪他先前听着那婢女的嗓音如此别扭，捏着嗓子挤出来的声音能不别扭吗？
“你……没事吗？”他一边说着一边仓促抚平了刚才争执间宣纸起的褶子，突然气氛就有那么点儿尴尬。
“你看我像有事儿吗？”穆丛澜摊了摊手，眼角都笑弯了。
沈元白见状莞尔道：“看来你不仅没事，事情还进行得十分顺利。”
“算是顺利吧，不过也算有惊无险。”穆丛澜说着一脸神秘地凑近人跟前低声道，“我杀了中山王。”
“你……？”沈元白不由得瞪圆了眼，“你怎么做到的？”
穆丛澜噗嗤一声笑道：“你问的话和我父皇一模一样，其实也没什么难的，就是站在高处，用弓箭射死了。他本来就腿脚不好，移动不快，所以……”
沈元白垂下眼睑思忖片刻，抬眼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之前你要许配的那个姓祁的，就是中山王的公子？”
“是啊。”穆丛澜十分无辜地点点头。
“那他……”
“我把他送走了。”穆丛澜说着转头望向帘外说，“派了我最信任的人护送他逃得远远的，不出意外的话，他不会有事儿的，只不过……以后的日子会很辛苦吧。”
沈元白张了张嘴，突然不知该发表什么意见为好。
乍一听这种消息谁不震惊？他看着跟前少女皱着眉的侧脸，又想起了不久前自己梦到的场景。
难道……难道那是预知？那是先兆？
他赶忙收敛了容色，强作镇定问：“那……中山王家眷现在如何了？”
“因为之前已经大开杀戒了，父皇这次不打算株连九族，所以只是把祁文庄在京中的家人仆从处理了。虽然父皇没有明说但是……我想以銮禁卫那帮人如狼似虎的劲儿，怕是进府之后见人就杀，根本不晓得克制吧。”
穆丛澜虽这么说了，沈元白却丝毫未在她脸上看出些许惋惜之色。
沉默在两人之间不知不觉弥漫开，良久之后沈元白才垂着头低声道了句：“那么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吧？”
“是啊。”穆丛澜扭头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达到了。”
“我能问问……到底原因为何么？”
看着沈元白看着自己闪烁不定的眼睛，方才还十分坦然的穆丛澜这会儿突然心绪复杂起来。
于是她轻叹口气说：“这件事……其实和你关系不大。即使没有你的出现，我也会尽我所能避免这桩亲事。你也是宫里长大的，多少能明白吧。如果我果真嫁了祁成益，那日后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父皇把我前日干的事推迟个一年半载干了，祁家家破人亡，我就得和我的夫君生离死别。要么父皇不敌祁文庄，教他把持朝政，掌握军政大权，那时我又会遭到什么样的忌恨？无论是哪种结局，都难逃生不如死的后半生，与其这样，倒不如把迟早会发生的事早早了了，对谁都好。”
是，宫里长大的沈元白不管是在史书中还是现实中都见过不少这样的例子，莫说别人，她自己的母妃便是日日在家族和夫君之间的夹缝中求生。他不是一点不能理解那种苦楚，只是……
他抬眼瞧着穆丛澜，这会儿她眼里才露出了些许不安，显然是为了他才如此的。
于是他弯了弯嘴角，垂下眼睑慢条斯理道：“你就这么大咧咧告诉我了，有没有考虑过我会怎么想？”
“啊……”穆丛澜张了张嘴，飞快地转了转眼睛，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只是觉得……”
“觉得我一定不会在意是吧？”
穆丛澜登时窘迫地无地自容，没错，她确实被毫不留情地说中了。这样被看穿无异于是种被人扇耳光一般的感受，更何况对方是她如此在意之人。
她的双拳都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头，压根也紧咬在一起。瞬间她就产生了立马夺路而逃的冲动，接着她便听到了对方一副破以为然的口吻开腔道：“不得不说，你很了解我。”
穆丛澜皱着眉抬起头，正一眼撞进对方笑意盈盈的眼里。
“世上果然只有你干得出这样的事，”沈元白微笑着拍拍她的肩说，“我一早猜到了。”
“你……！”
穆丛澜气急之下也顾不上争辩了，抬手就往沈元白脑袋上一股脑拍去。沈元白还没来得及笑话她便只来得及抬胳膊防御。他想到过穆丛澜可能恼羞成怒，但哪里料到这堂堂公主一言不合竟然直接动手，只得哭笑不得地边挡边试图控制住她的手。穆丛澜哪里肯轻易就范，她自认当年干粗活重活出身的力气不比沈元白这种贵公子差，咬紧了牙卯足了劲儿非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一方嬉皮笑脸地消极防御，一边气势汹汹地不肯罢休，如此你来我往纠缠一番，沈元白手上突然松了劲儿，穆丛澜啊地一声尖叫往前扑倒。
这种时候她都是下意识地闭眼，毕竟身体的本能会第一时间选择保护眼睛。
然后她就觉着自己狠狠撞上了个又暖又软的“垫子”，虽然有点狼狈，但是身下感觉意外的……好？
于是她试着爬起来，却马上发现自己的腰身被人圈住了，抬起头入目便是沈元白近在咫尺的脸，这样的角度，这样的距离，她连他纤长的睫毛，眉毛的走向，瞳孔里的反射都看得一清二楚。
然后她吞了口唾沫，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一口啃上去，不管是脸颊还是唇瓣都是。
沈元白嘴角勾出了一个玩味的弧度，笑道：“我是不是听见某人咽口水了？”
穆丛澜登时满面通红，大喊了一声“放开我！”然后双手用力一撑想要挣脱，然而两人才刚坐起来她又被沈元白顺手那么一拉，她不仅毫无悬念地又被拽回他怀里，还直接坐在了他跨上。
沈元白瞧着缩着肩膀抱着胳膊一脸被非礼惊恐表情被他摁在怀里的穆丛澜，差点没忍住大笑出声。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穆丛澜红着脸梗着脖子抗议。沈元白好半天终于憋住了笑，搂紧了她的腰笑道：“说吧，为什么又来见我？不会只是来跟我炫耀你做掉了谁吧？”
“当……当然啊。”穆丛澜移开视线嘟囔道，“我可是为了今天……特地去向傅大人求了个难得的机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