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杨英和,经历文宣、政宗、章献至如今建贞,已然是四朝元老。他十九岁就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四十一岁入内阁,拜东阁大学士,还兼任少傅及太子太傅,总揽朝政三十七年,革除前朝弊政,朝野上下交赞,无人不服,就算有不服,那也只敢私底下不服。
至于宗人府,老早就在勋贵的影响下成了虚设。宗人府官员多是宗亲担任,一有事儿就扔给礼部去办,礼部俨然是综合了两部职能,仿佛他这时候进言也没问题。
躲在暗处的穆丛臻瞧着杨英和恨得牙痒痒,这老匹夫坑过她多少次真是数不过来了,偏生对方确实老谋深算,自己跟他一比,什么计谋策略都显得十分无力。
但这回不一样了。
穆鸿祯看上去气得快要从鼻子里冒烟了,底下的穆少游都开始瑟瑟发抖,然而以硬骨头著称的杨英和仍旧岿然不动,一张脸又臭又硬,看样子是丝毫不打算服软。穆鸿祯放在桌上的拳头握了又握,强压着怒气道:“众位爱卿,朕就问你们一句,朕娶新后,难道不是朕的家事?朕的公主有意替朕分忧,倒成了朕不知好歹了?”
“皇上明鉴,”杨英和叩了个头说,“身为天子,万事当为天下先,并无私事可言!”
“你……!”
“杨大人所言有理。”
女人清朗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朝堂之上,足以令所有人立马被吸引走注意力,循声望去,只见穆丛臻不紧不慢从大殿旁侧的阴影里缓步而出,头上钗环摇曳,珠翠生辉,一袭桃底八幅散花群,搭着靛蓝蝉翼纱披帛,一出现就仿佛一道别致的风景照亮了这个气氛僵硬的朝堂。
虽说如此,可这不代表她就受欢迎了。
杨英和正要开口,穆丛臻便抢先一步抬头对穆鸿祯道:“父皇,先让两位大人起来说话吧。”
穆鸿祯翻了白眼,让他们二人平了身。杨英和再一次要开口,又被穆丛臻抢先一步打断了,说:“我也知道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可我若是不现身,怕是两位大人要误会父皇,伤了大家和气。那件事,本也是我提的建议,事到如今也只能向诸位坦白了。”
听此一眼,朝上各位面面相觑,穆丛臻见状,莞尔道:“想必各位大人都想对我扣走即将到来的帝后大婚用度感到愤愤不平,这也不能怪各位大人,因为本来这件事就应当保密的。连年支援边陲城镇,修缮城防修造工事,荆城一线一直以来资金吃紧。更何况上回对周国大举用兵,又有消息说狄戎可汗马上要遣人来我朝求亲,上回推诿过一次,这回无论如何跑不了。因此,我和父皇商量着将大婚过程中省出来的钱财物资,一部分用作下回招待狄戎使臣准备和亲事宜,一部分花在了兵甲粮草上,准备妥当后,不日便送往边陲各镇,尤其是次次受饶最重的燕云地区,如果诸位不信,尽可以朝后前往厂署查看。”
这么一大段话说下来,穆丛臻条理清晰,字字珠玑,表现更是坦坦荡荡,视线不多不闪。杨英和垂下眼睑转了转眼珠,又抬头拱手道:“臣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教皇上。”
“说。”穆鸿祯干脆答应了。
“宴请使臣,和亲准备,巩固边防皆是天经地义之事,皇上何必遮遮掩掩,这满朝文武百官,为何一定要委托与公主一力承担?这岂不叫臣等汗颜?”
“杨爱卿啊杨爱卿,你的确饱读诗书,有济世之才,可惜,你和其他人一样,对经商之道一窍不通。”穆鸿祯晃了晃手指摇摇头说,“别的不说,光边防一项,年年支出不足国库十之有一,常年来只要京师不被蛮夷攻破,大家便当做相安无事,也习惯如此,谁会舍得将吃喝玩乐的钱拿去投往边地,加固防线?更别提以往调兵的也不是朕!事关国本尚且如此,使臣又如何,和亲又如何?你们若是果真当做一回事,还会干出擅自决定五百黄金铸印章这种事吗?没错,先皇们为朕国库攒下不少积蓄,可算一算各种花销开支,国库流失的速度根本赶不上充盈的速度!”
朝堂上鸦雀无声,众人大气也不敢出,连杨英和的面色也不似刚才那般,看来对于皇帝所言,他也深以为然。
穆鸿祯长叹一声,才继续道:“其实你们每个人都很清楚,曾经这些钱都花在哪儿了。只是你们至今也不敢明说,现在朕就来挑破这层窗户纸,不就是花在年年不间断地赏赐贵戚、庆典宴会、后宫吃穿吗!更遑论有更多的民脂民膏,还未入得库中便被搜刮殆尽,雁过拔毛啊,如此一来二去,诸位以为,现下里南北强敌环饲之下,朝廷还能支撑多久?朕以为中山王一事后诸位爱卿应当各自警醒,没曾想少几只羊几张宴桌,一个镀金印章就引得你们请死辞官的,莫非是在威胁朕?”
立时堂下众臣齐呼:“微臣不敢!”又跪作一片,穆丛臻和穆鸿祯极短地交流了一个眼色,穆鸿祯又道:“行了行了,方才不是一个个都梗着脖子不服么?你们有什么不敢的?朕要的不是你们个个噤若寒蝉,朕要的在没有下一次和亲,再没有下一个质子!而这些,如今国库所有不能满足万一,根本不够,若你们实在不服,认为朕在危言耸听,可以,大婚如何操办就照你们的意思来。同昌克扣的彩礼统统奉还,朕亲自铸一个千金之印送给皇后,你们便可满意了吧?”
这回下边边山呼臣罪该万死了。穆鸿祯冲穆丛臻使了个颜色,后者便悄儿没声地退出了大殿,一路直往延璋宫去。
于是正在殿内打盹午睡的穆丛澜,直接被穆丛臻一顿猛摇给弄醒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瞧着兴奋不已的姐姐,含含混混问了句:“什么好事儿啊……姐姐笑得下巴都快掉了。”
“今儿朝堂上可精彩了,那你是没看见!”穆丛臻说着又往穆丛澜身边挤了挤说,
“……”穆丛澜皱眉瞧着合不拢嘴的穆丛臻,暗想道不是她心想事成了,她哪儿能那么开心。要说心想事成,那定是跟之前她出主意替她解决的那个难题有关。
“你是不知道,父皇从没在朝上一口气说那么多话,他老人家怕也是憋了好些年了。”穆丛臻说着唉了一声,又道,“从今起各方都得为整顿具备让道,父皇终于开始准备和狄戎决战了!”
“他早就想准备了,不然扣人家质子干嘛?”穆丛澜笑笑说,“只不过过去没兵没钱,再想也没用。”
“是啊,如今掉的动兵了,父皇也有底气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你仔细和我说说啊,不然光你激动了,我还是听不懂你说什么啊。”
于是穆丛臻便兴奋不已地将今日在朝上经历之事详详细细复述了一遍,穆丛澜听罢沉思半晌,皱眉道:“以你所言,今后朝上当有大变动。父皇有此雄心壮志,光动嘴是没用的,还得搞一场改革,换一批人。姐姐,你的机会到了啊。”
“是啊,”穆丛臻眯着眼说,“方才我在朝堂上也算出了回风头,之前就有不少人特地来我府上求我办事,今后投靠我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还有皇后,她对你克扣婚礼用度有什么想法?”
“这我不知道,出嫁前她本来就不能乱跑,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个意思,用不着太在意吧。”
“可你也许可以通过她,掌控后宫啊。”
“怎么说?”
“今天的事儿若是传到她耳朵里,她怕是会对你又敬又畏,可她又指望通过你来了解父皇,可谓是不得不倚靠你了,等有机会你便对她说,婚礼节省用度也可以算在她头上,在此前提下透露给父皇,还怕父皇不欣赏她么?往后怎么操作,就看姐姐自己的了。”
“可不是么!”穆丛臻两眼放光,一把抓住穆丛澜胳膊道,“好妹妹,这次发生的所有事,几乎都在你的意料之内,你帮了我这样大的忙,说吧,有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你。”
“真的?”穆丛澜眨眨眼问,“随我提要求?”
“那……那也要在我力所能及范围内。”
“当然当然。”穆丛澜连忙保证道,“那些事对姐姐来说应当不困难。”
“说吧,到底什么事?”
“首先……千万别让我去和亲。”
“噗……!我早该料到,”穆丛臻忍俊不禁,“这好说,你想想,有史以来中原王朝什么时候嫁过真公主?最好也是宗室女,我去父皇面前劝劝就是了。”
“其次……我想要块地。”
“要地?你要地干嘛?”穆丛臻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反应过来,“难道……你要建府?可是你还没出嫁啊!”
“我知道眼下不可能建府,”穆丛澜好言劝道,“你先在你名下替我占着便可,我自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