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这儿装潢如此华贵，隔音却这么差。”沈元白一边笑着说一边也坐了下来。正想继续开口调侃，却发现穆丛澜眯着眼朝向那面隔墙，眉心皱成了疙瘩。
于是他试探着唤了声：“公主？”穆丛澜却摆摆手让他别说话，只是拧着眉头说：“我听见隔壁有人提到我了。”
“……什么？”
穆丛澜干脆搬了个凳子过去，直接贴着墙坐下，耳朵贴在墙上，这样一来隔壁说的什么基本每个字都能听清了。
原来刚才隔壁发出的根本不是欢呼，恰恰相反，他们是在祭奠某人。
“可怜祁兄如此年轻有为，竟然惨遭妇人毒手。”男子甲忿忿说着，就被重重放在桌上，“可恨我等兄弟几人不能手刃那毒妇！”
“唉，谁能想到呢？本来以为是大好姻缘呢。”男子乙叹息到，“谁想到世上竟有这般凶残女子，手刃未来夫婿的亲爹毫不手软，简直是个母夜叉。”
“其实当初我就不看好这门亲事，你们一个个倒是深明大义的。”男子丙提高了神雕说，“那个晔阳公主什么时候名声好过？她亲娘就是个淫荡得令人叹为观止的贱妇，都说老鼠儿子会打洞，这闺女能是什么好货？更何况咱们都知道她小时候跟宫婢混在一起，一点儿气度和教养都没有，怕是个老实本分的村妇都比她强。皇上那么多清清白白的公主，哪怕就是小点儿，哪个嫁出去不比那个贱妇的女儿强？”
“清清白白？”男子丁突然抓住了重点，笑道，“难道你和肖兄一样，都……”
丙赶忙否认道：“不不不，我可没那本事，再说了正经嫔妃的宫里头哪儿是那么容易去的，我只是觉得……有那样的娘，又有个不知被几个男人玩过的姐姐一起长大，这女人能好到哪儿去？再说了你们都听说了吧，就是銮禁卫的那个指挥使……”
“是不是姓傅？说起来我也有幸得见，倒是个仪表堂堂威风凛凛的汉子，可惜了，竟然和那样的女人纠缠不清，怕不是晚节不保。”甲说完幸灾乐祸般地笑了起来，笑容相当抽搐。
“好了好了，能把咱们哥几个聚在一起的也不是什么好事儿，都严肃点。”丙打断了甲那令人不快的笑声说，“赶快来谈谈正事儿，什么时候出发去寻找祁兄的踪迹。”
“小的来给两位客人呈上菜品！”
小二的声音如此突然又如此恰到好处，穆丛澜愣了一下，抬头就瞧见沈元白一脸若有所思地抱着胳膊，然后默默拎起椅子回到桌边，朝门外喊了声“进来吧！”。
两个小二鱼贯进入，统共就是三菜一汤，汤饭菜酒一口气上了个齐。
小二离开后，两人重新落座，气氛却突然有几分别扭。
穆丛澜先动手夹了菜，一边平静地问了句：“刚才隔壁说的，你都听见了？”
“嗯。”沈元白剪短地作了回答，也动了筷子。
“你若不是这般熟识我，能信几分？”
“全都会信。”沈元白莞尔道。
“嗯。我也这么想。”穆丛澜扯了扯嘴角笑道。
“你……不介意？”
“不，我就喜欢你老说大实话。”
沈元白的视线在穆丛澜脸上逡巡片刻，竟也拿不准此刻穆丛澜到底是不是真的毫不介意。可若真要说方才那番话对她毫无触动，他才是不肯相信的。
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开口道：“五日之前，就在我逃跑未遂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个梦，有关于你的。”
“是吗？”穆丛澜眼睛一亮抬起头问，“梦到我什么了？”
“梦到你的婚礼现场，正互拜天地，你便径直拔刀把新郎捅死了。”
穆丛澜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之后所有人尽皆自刎，现场只剩你我。”
“……然后呢。”
“然后你走来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
穆丛澜的脸色凝固了，甚至可以说有些难看。
“你……怕了吗？”穆丛澜扭出一个别扭的微笑问道。现在仍在假装自己根本不在意。
“当然，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沈元白挑唇笑笑，“和其他人一样肤浅。”
“肤浅？”
“但凡不明了之物，皆以恐惧畏怯待之。我曾最恨这样的人，后来却发现我也不过如此。”
“你……”
沈元白抬抬下巴突兀地来了句：“吃饭。”
“……”
“有话吃完再说。”
说吧他便开始自顾自地吃了起来，穆丛澜侧耳听了听隔壁似乎已经岔开别的话题，听不到刺耳的言论了，于是也不多废话，专心品起美食来。
于是接下来两人的话题都围绕在什么食材好吃什么口味合适这方面，准确来说只有穆丛澜一个人在絮絮叨叨。沈元白到没料到她也是这般话痨之人。说实在他觉得这一桌菜肴对他而言都很一般，毕竟没有江南之地的细腻和精致。但是穆丛澜倒像是第一次吃到佳肴一般念念叨叨，亢奋得很。沈元白这才想起来在延璋宫里她曾经透露过，说是侍奉自己的宫人们连按时掌灯都做不到。
他也知几句不着边的安慰对穆丛澜来说不痛不痒，因此索性安安静静地听她絮絮叨叨，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隔壁完事儿得比他们快，穆丛澜与沈元白坐在屋里还能听见隔壁屋里几位客人大呼小叫地从他们的雅间门口路过，沈元白仿佛见到穆丛澜瑟缩了一下，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待那会人走远之后，穆丛澜和沈元白便速速结了账也走人了。虽然菜的味道是不错，可惜因为中间多了点儿小插曲，穆丛澜走在街上心中仍有些郁郁。她扭头瞧了瞧气定神闲的沈元白，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袖子问道：“你方才不是话没说完么？现在吃完饭了，你可以说了吧。”
说话间天上又飘下了细细的血花，思虑周到的穆丛澜自然不会想不到这一点，立刻就撑开了伞。刚撑开伞就被沈元白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那挺背举伞的姿态又平添几分风流俊逸，穆丛澜扭头就这么望着他望到入神，如果不是沈元白磕了两声，她大概还沉醉在“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的感慨中不能自拔。
“我方才说了什么？”沈元白挑挑眉明知故问，嘴角还挂着抹坏笑。穆丛澜神色一黯，咕哝道：“你要是不想说也罢，我也不会逼你。”
反正沈元白对这些事遮遮掩掩不愿提起也不是第一次了。
没曾想沈元白轻笑一声，道：“我不说，本是怕吓着你，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说说也无妨。你不用担心我会像隔壁那群‘才子儒生’们一样，认为你是个不可理喻的怪物。”
“你又是怎么看出来他们是‘才子儒生’的？”
“他们路过我们门口时，羽扇纶巾，之乎者也的，倒是比隔着墙文雅的多。”
穆丛澜噗嗤一声笑了，抬抬下巴说：“你继续说吧。”
“因为我也曾被人视作‘怪物’，所以才会被选为质子，送到你们这里来啊。”
“……怎么说？”
“曾经我的确是众人心目中所谓的，‘天之骄子’，虽然身体不好，但我母妃还是一心妄想着将来我能代替大哥坐上太子之位。可惜，她太高估自己了。等变故发生后，她以为我果真能生吃耗子，神智失常，被巫蛊诅咒，认为我变成了某种她不认识的怪物。试了那么几次之后她就彻底放弃了，为了邀宠，她主动向父皇提起让我去做质子。”
神智失常的怪物？？穆丛澜仰头看着自己身边这玉树临风眉目温润的青年，完全无法想象他会被人视作这样的存在。而且她注意到，最关键的部分还是被沈元白一句话带过了，他根本没提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会让他的地位一落千丈，落到现在如此地步。
到头来最关键的部分他还是没说，不过穆丛澜隐约能猜到些什么，所以也不愿多过问了。
“那你……来庆阳之后可曾想过家？”她小心翼翼地问。
“想自然是想过的，不过也仅仅是闪过几个念头罢了。”沈元白叹息一声，分明年轻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抹沧桑。
“你当真……不想回家？”
“至少现在是这样。”
穆丛澜扭头看了看后面十步远的地方紧紧跟梢的蒋校尉，心想他应该是听不到的。
接着沈元白话锋一转低声道：“可是这里，也没有我的位置。”
穆丛澜呆了一呆，赶忙拍拍他的肩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不必急着下论断，将来什么可能没有呢？”
“有时候挺羡慕你，”沈元白嘴角一抹苦笑瞥着穆丛澜说，“仿佛只要活着什么都能做到。”
“是啊。”穆丛澜插着腰说，“所以在良妃那里那么多年，我也没被她弄死。”
穆丛澜心知这么个话题不能继续下去了，于是她回头瞥了眼身后跟着的男人，低声对沈元白道：“想甩掉他吗？跟我来吧。”
说罢她不由分说牵起沈元白的手，拔腿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