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铭渡把顾婉带回了皇宫,随手扔在了某个殿里,便暂时不管了。
他和皇后说过此事。染了风寒的皇后强撑着从榻上爬起,握着他的手,很是欣慰:“好,我的皇儿终于长大了。这样一来,母后也就安心把朱家交给你了。”
皇后姓朱,是江左的大户。祖上曾随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后被封了兵部尚书。到了她这一辈,虽然有些衰微了,但却因为出了一个皇后又复兴了起来。然而,外戚当权,后宫干政,这令皇帝心中不满,却又碍于朱家的权势和老一辈权臣的威压,只得把不满压在心里。
然而,自古以来,权盛的外戚没有哪一个是有好下场的,就算当年风光一时的卫皇后一门,不也是惨淡收场么?
再加上后宫中还有陈贵妃争宠,其子珞沂也颇得陛下喜欢,虽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但难保他不会威胁到柏铭渡的东宫之位。
而皇后她自己呢,战战兢兢二十余年,身子骨不好,唯恐有朝一日离开了,她唯一的儿子、还有她的家族,都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她强迫性子温弱的儿子变成冷血的太子,她不是没有人情,只是不愿儿子受到伤害。
似乎是一语成谶。不过偶感风寒,皇后竟因此卧病不起,没等到陛下回京,就咽了气。
柏铭渡跪倒在母后病床前,哭得伤心欲绝,任谁都拦不住。他俯在母亲渐渐冷去的尸身上,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虽然知道这有失一国太子的威仪,但他并不认为君王就不能有感情。
皇后的侍女长轻轻拍着柏铭渡的肩头,告诉他皇后的临终遗言:“太子……朱家……天下……”
断断续续的话,但柏铭渡却是懂的。母后怕他实则敦厚的性子会出意外,再三叮嘱。
他本不愿做这个没有一丝欢乐的储君,可是命运已经让他成为了太子,并把家族的命运一并压在了他身上。
他没得选择。
后来他才懊悔,人总是在拥有的时候厌弃,在失去的时候后悔。就如同这个太子之位吧。
因为皇后薨逝,陛下提前结束了江左之行,带着林贵妃回来,主持了皇后的葬礼。
柏铭渡还记得葬礼上那篇祭文,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字字句句都在说丈夫对于亡妻的思念、皇帝对于贤后的追忆。他有些好奇,原来平日里对母后礼貌得有些冷淡的父皇竟是这样情深的人啊。
皇帝为了安抚朱家,封了朱家一干人等为王为官,表面上也是极其风光的。
然而,柏铭渡还记得母亲说过的卫皇后的故事,再看看他那些舅父们,虽然是升了官,但却是从兵部慢慢移开,什么太傅,什么王侯,却是明升暗降的。
那一刻,他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然而,他那些无用的舅父们,安于现状,欢喜那些厚禄高官,并不乐意以前再兵部任职时的提心吊胆和沙场生活。
父皇看他、看朱家的眼神,从原先的冷淡变成了冷漠,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那不是父亲看儿子的眼神,而是仇人的目光。
他的预感没有错。
半年不到,舅父便因贪赃枉法被弹劾,连带着又查出多年前军中的烂账,于是,主谋被杀,朱家败落,连他这个太子也因为这样的母家遭人嫌弃。
如履薄冰。
虽然是名义上的太子,但柏铭渡过得太过憋屈辛苦,连普通贵族都比不上。他尤其羡慕二弟柏珞沂。
他无数次的看到父皇对着二弟慈爱的笑,而他却只能站在远处,握紧拳头,指甲深深的陷入肉里。
然而有一件事还是令他欣慰的。
果然就像他所预想的一样,在那深宫里,柏珞沂遇上了顾婉,也喜欢上她那样天真无邪的模样。
嗯,很好。若是顾婉还记得和他的约定的话。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同顾婉摊牌,他的人生竟又迎来了一场大的浩劫。
这是他此生最为羞耻的事,也是他不顾一切入了魔的原因之一。
北胡与西梁接壤,因为领土纠纷常常发生战争。而这一次,北胡人大获全胜,他们的铁蹄差点儿过了最后的屏障泗水关,向京城而来。
虽然最后的结局是,北胡人在泗水关勒住了战马,但却提出了极为苛刻的要求,比如割地赔款,比如送皇子入北胡当质子。
惨败传来的时候,朝臣都慌了神,所以对于那些要求,大家虽怒却还是答应了。西梁就这样把凉州十一城割让给了北胡,每年还贡上丝绸茶叶。但对于送皇子为质这件事情,众臣默契的的选择了缄默不言,把决定权交给了皇帝。
那是个雪天,彤云还在头顶没有散去,风也还在呼啸,震下花枝上的积雪。
皇帝站在亭子里,目光却远远的落在对面雪地中玩耍的柏珞沂身上,眼中是化不开的慈爱。他道:“太子,朕只有你和珞沂两个儿子,他还那样小,那样天真,朕实在舍不得让他去北胡啊。而你,你是朕的太子,是西梁的储君,从小享受着百姓的供养,现在也该是由你去为西梁做些事情了。这一次,就你去吧,去北胡。”
轻描淡写的话,却让柏铭渡心寒。看着那个在雪地里嬉戏玩耍的二弟,他多想问一句:父皇,你舍不得弟弟,又如何舍得下我?难道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么?
可他终究是没有问出口的。他半扬着嘴角,跪在冰冷的地面,手指抠着毫无温度的大氅,道:“儿臣……遵旨。”
皇帝看他的目光中终于有了笑意,他拍拍他的肩,道:“好。”
没有一丝安慰和叮咛,作为一个父亲,皇帝就这样舍了柏铭渡去了千里之外的北胡。
从猎场狩猎但今日庭院领旨,也不过三四个月的时间,他柏铭渡便从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变成了远赴他国的质子王孙。
命运无常。
启程的那一天还在下雪,二弟也来送他。可他只是拢了拢二弟的衣裳,目光深沉的看着他身后的、被风雪掩盖住的皇城,语气淡淡的说:“二弟,我走了。你守好父皇,守好这银装素裹的宫殿吧。”
“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柏珞沂道,“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很好玩的宫女呢,等你回来我们一起玩呀。”
他知道那说的是谁,可逢此变故,他又怎么可能还是以前的模样呢?自从父皇决心处置朱家、决定把他送往北胡的时候,他就发誓,一定会守好他的太子之位,不会让任何人拿去。
于是,他假意的笑笑,钻上马车离开了京城。
正值隆冬季节,道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这就使得行程不得不慢了下来。
而就是这场冰雪,让柏铭渡收获了此生最重要的人。
那时刚出了京城,马蹄踏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响,一行人也是有气无力的。毕竟,北上路途遥远,去国离家,心中苦怨。
柏铭渡坐在马车里,感受到外面寒风呼啸,下意识的裹紧了白色的大氅,手中抱着小小的镂空暖炉。
然后,他听见了有人在说:“呵,那个小姑娘真是厉害,跟了几十里了吧?冰天雪地的,难为她了。”
“是啊,”有人回答,“这样寒冷的天气,这样难走的路途,就是拉车的畜牲也不愿意走了呢,那个姑娘也真是了得。想必啊是她的情人恰好在咱们队伍里边,也不知道是哪个好运的赚得了这样忠心的女人。”
柏铭渡静静的听着车夫的话,心有所感似的,掀开帘子去瞧。
身后茫茫一片,皑皑白雪落了满地,冰凌子糊了一层。四野茫茫,连只鸟都没有,两行长长的车辙突兀的延伸开去,孤单而不和谐。
而那雾淞沆荡、袅袅白烟后,一个若隐若现的小小身影慢慢出现。隔得太远,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到她的大概身形。不高,应该是十来岁的小姑娘,身子有点儿瘦,裹着一件大红色的斗篷,像是一朵行走在雪地中的红梅。
她是为了谁而来呢?柏铭渡脑中陡然浮起这样的问题。管他是谁,总不会是自己。
正诽腹着,却见那姑娘脚下一个趔趄滑倒在了雪地里,摔得很重,连头上的兜帽都震了下来,整个人也倒在雪中,松软的雪花堪堪埋了她半个身子。
可她挣扎着,剧烈扭动着身子,试了好几次,终于从冰冷的雪中爬了起来,只是拍了拍膝上的雪,又倔强的前行。
一步一步,慢慢的,踏在车辙的印子里,像一条执拗的、冻僵了的虫子,向前,向前。
寒梅傲雪,凤舞九天。柏铭渡从来都是敬佩的。
他想,该是怎样的女子,才会这样坚持不屈呢?那拗劲儿,是有杀父之仇么?
这样的人,固执忠心,经过训练,绝对能为他做些什么,或许会成为他最高的武器。
轻微的笑了笑,柏铭渡勾了勾暖炉上的丝绦,吩咐了声停车,然后走出车去,长身玉立,负手站在车前。
见车子停了下来,那个姑娘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在薄薄的冰面上滑行。无数次的摔倒,无数次的爬起,只为了离车队更近些,离她的心上人近些。
她终于走到了众人的视野内,柏铭渡这才得以看清她的脸。小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圆圆的包子脸上沾着泥土,绑成两条辫子的黑亮头发上也落有六角形的雪花。
是她,是顾婉。
那个被他赐予了一个名字、扔进宫里作医女的姑娘。
柏铭渡皱了皱眉,她来做什么呢?这满队的人里面,谁是他的情郎?
内侍以为主子是可怜这个冒着风雪徒步几十里的姑娘,便道:“太子爷,要不要让人把她带过来?”
“不,”柏铭渡回答,“谁也别动。让她自己走过来,我要看看她能不能一个人走过来。”他想,只有最坚韧的女子才适合作他的武器。
于是,所有人都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边休息,一边麻木不仁的看着顾婉艰难的行走。
顾婉也不恼,脸上还是天真无邪的笑,几乎是手脚并用的向马车靠拢。
随着她走近,柏铭渡这才看到,顾婉圆圆的脸被冻得通红,鼻尖还挂着鼻涕,双手笼在大红色的斗篷里,颤颤巍巍的走来。而她身后,那白雪的地面,留下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红色的脚印。
她受伤了?流血了?
柏铭渡极目去看顾婉的脚下,长长的斗篷遮住了她的脚背,细看之下才发觉,她竟是赤着脚的。
顾婉光着脚丫,踏在冰雪里,几十里的距离,就这样沿着车辙、跟着马车,一步一步,未曾停下,追了上来。
她的脚上长着大大小小的冻疮,不停的行走,磨出了血泡,磨破了,和着冻疮处流出的脓血一起,在脚板形成一圈小小的血膜。然后踏在雪地里,便如印章一样在白色中盖上赤红的记号。
柏铭渡心里隐隐作痛,他本就不是无情之人,不过是因为这太子之位逼得他必须以假面示人。他想起小灰,想起鹅黄色的衣裳,想起她赠他长命草,想起她落在自己怀里,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他解下肩上的大氅,快步走过去,一把扶住顾婉,不由分说的就把大氅给她披上。
顾婉抬起圆圆的脸,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哈哈,我终于追上你了。”
“你为什么会来?”
“我听二殿下说你要去很远的地方,所以就偷偷的溜了出来,”她笑着说道,“我拿了他的令牌,很容易就出来了,我聪明吧?”
“你一直跟着我?”
“是啊,我刚出来就远远的看见你的车子走了,就一路赶啊赶啊,一直顺着官道上的车辙走,终于,马车停下来了。”说到这里,她委屈的瘪瘪嘴,“说好的有厉害的医术,还有漂亮的小姐姐陪我玩,可是只有好凶的嬷嬷整天逼着我背百草,我不背她就拿那么厚的竹片打我的手心,好痛的。”她伸出小小的手掌,上面果然有着宽大的淤青伤痕。
柏铭渡下意识的把她的手握在掌中,却觉得她冷得像一块冰,不由得斥责:“怎么这么冷?”
顾婉吐了吐舌头,把手收了回去,在大氅上不停的摩擦。白色的大氅,红色的斗篷,奇怪的搭配,却像是红梅上落满了积雪,亭亭玉立,不畏严寒。
看到这样的顾婉,柏铭渡竟不忍心再斥责她,便温声问:“你独自一人冒着风雪赶路,如果我没有发现没有停下来,你很可能会冻死在雪地里,你不知道么?还是你真的不怕死?”
“我怕啊,可是我觉得我还是要追上你。”她说,“可是你救了小灰,还派大夫去照顾兰姑姑,你是个很好的人啊。你说你给了我名字,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人,生生世世也不能背叛你。所以,就算有可能会冻死饿死在路上,我也不能食言,我一定要跟着你,报答你的恩情。”
真是个单纯的姑娘。不过是给了身为孤儿的她一个名字,她就愿意发下这样大的重誓,愿意不顾一切的跟着他。
他窃喜,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
他问:“顾婉,我要离开京城,远赴千里之外,也许下半生就只能流徙异乡作个名不符实的太子,也许会死在北胡。这样的险境危途,你还要跟着我吗?”
“怎么会呢,你有长命草,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的。”
“如果,有人想要我死呢?”
“那我就和他拼命,”顾婉道,“我愿意跟着你,不管是北胡还是哪里,我都跟着你。如果有人想要你死的话,我……我……”她想了想,却还是说不出什么狠话,最后说道,“我就像小灰一样,冲上去咬他。”
兔子急了还要咬人。顾婉就像一只可爱无害的兔子,若是有人想要伤害柏铭渡,那么,她便会冲上去,用她不尖利的门牙死死咬住凶徒。
这是最天真,亦是最真诚的效忠。
柏铭渡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把她揉进自己的怀里,喉头滚动:“好,小兔子,我信你。你跟着我,我带你一起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