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相思子(九)
白苏十七2018-07-28 02:255,775

  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欲要取之,必先予之。炽焰魔君觉得颇有道理,便要遵循古语而为了。

  白九问他有什么打算,他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道:“我先挑起他的七情六欲,然后暗中助他得到这些,等看过世间的繁花,他怕是就不会再挂念山中的红豆了。”

  “若他们本就是续前世情缘,今生情比金坚,你又要怎么办?”

  “那我便,以实告之,若他们彼此真的相爱,就一定会懂得成全。”

  白九咋舌:“没想到你堂堂一殿魔君懂得的还挺多的,乍一看还真像个情场老手。”

  “不过是巴着你们在潇湘阁里看了几出大戏吧,也须得是本君聪明伶俐举一反三,要不如何想的出这法子?”

  白九才不愿与如此臭屁的魔君说话,将水镜放回原处,又看看院中的朱红色的阵图,问道:“你说那个人真的会来吗?”他问的是司姑娘正在喝茶等待的客人。

  “会的,”炽焰魔君笑道,“那个老头对这些事上心得很,事关重大,他怎么可能不来嘛。”

  想想炽焰魔君口中的那个老头儿是谁,白九就莫名的想笑,你说现在的天帝啊,都是这么没威信的吗?治下的臣子啊,叛神鄙视他也就罢了,奈何连附庸的魔君也看不起他。想想当年的昊天帝震慑天下,怎么说呢,一代不如一代?

  笑归笑,白九心里也明白,这一次,司姑娘终于可以完完全全的知道当年的真相,知道寒天到底做过何事。也许当年的惨烈已不再重要,经历过那么多年时光的磨洗,她便只是单纯的想要一个真相罢了。当然,寒天,似乎对她却是意义非凡的。作为白九本人而言,他是不愿意司姑娘再为其所累,更不愿意在那段真实的史诗中寒天真的这样伤过她的心。

  白九知道,这个看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强大神女,太累了,她的心早已被虫蛀得满是伤痕,再也禁不起打击了。他从没看过哪一个女子,会依靠一个赌约活着。只有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找不到活着的理由,才会用这样惨痛且损伤自己的法子活着。这样的悲哀太大,大过了绝望,大过了生死。

  所以现在,白九莫名的有些激动,他情愿天帝快些出现,来给司姑娘一个合理的解释。最好是能够告诉她,寒天从来就没有负过她,哪怕说从来没有寒天这个人都可以。总之,她需要从那段阴影里走出来,而不是故作轻松实则内心煎熬的伤害自己。

  也许是觉得司姑娘的事更关系于大局吧,白九在不知不觉间便把相思情劫之事忘在了脑后。幸好还有一个关键时刻挺靠谱的炽焰魔君四处张罗才不至于坏了事。

  发榜那日,王唯惴惴不安的从下往上看,连看三行都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心中有些失望,难道自己真的才力不够吗?他不停的质疑自己,看到最后却是责骂:“你这个百无一用的穷书生,你这样无能,何时才能考上状元,何时才能给红豆幸福?”

  这个念头一涌上来后,他的整颗心都被这样的壮志未酬的悲愤填满了。不知怎的,他心里居然有一种冲动,一种想要当众撒泼以发泄心中怨愤的冲动。他死死的捏着衣角,终是将这莫名其妙的冲动压制在心里。

  忐忑不安的看完最后一个名字,却始终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王唯心里像是被泼了一大盆水一样,彻底冷了,凉了。

  他在心头暗骂,说的是当权者的蒙昧无知不识好歹,叫明珠暗投鲜花蒙尘。

  这是怨,是怒,是不甘,是嫉妒。

  若是那红榜上能有自己的名字该多好啊。

  不知道这算不算欲望,强烈的涌上王唯的脑袋。他自问自己本不是追名逐利之人,何以现在将一个状元的虚名看得这般重要?

  因为红豆。因为家里还有一个人等着他高中而归。他承诺过的,高头大马凤冠霞帔,他要给她最好的幸福。

  幸福吗?幸福哪有什么最差的最好的,只不过一颗心而已,你认为的幸福,或许并不是她心里的幸福。很多时候,因为爱一个人,所以不愿拆穿那善意的谎言,反而还要予以敷衍遮蔽,这样便会形成一种错觉:这是最幸福的,所有人都这样以为。

  所以,当为红豆谋求幸福的欲望愈发强烈之时,王唯甚至快要控制不住一颗砰砰直跳的心。太狂躁了,停不下来了。

  当发榜的差人再一次贴上一张红榜,王唯猛然在榜首的第一个位置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那一瞬间,所有的喧嚣统统消失了,他的世界静得出奇,只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方传来:“王唯,王唯。”

  王唯激动万分的拥住脑中的那个声音,欣喜的告诉她:“中了,我中状元了。”

  然后,像是暂停住的人群又开始活动了,喧嚣再起,脑中的声音也消失了,只有满耳的嘈杂,还有几个相识的学子恭喜他。

  王唯敷衍的答过,便使力拨开层层叠叠的人群挤了出去,此时此刻,他要与她分享,这个共属于他们的喜讯。

  他狂奔着,大喊着:“红豆,红豆……”

  繁华的长安城被他扔在身后,满陌的花朵也被他甩在背后,他的世界里,只有一个红豆,唯一的红豆。

  他跑回了客栈,将红豆抱了起来转起了圈圈,高兴得不知所云,最后终于涨红了脸道:“中了,我中状元了。红豆,我可以娶你了。”

  红豆笑得如同灿烂的春花,最后才道:“我的糕粽果然有用。”

  提到这个,王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支支吾吾的说那糕粽还差点儿火候。

  红豆挽着王唯的手臂,骄傲的道:“我的夫君,果是个才高八斗的才子。”她娇羞的摇着他的手臂,“别忘了,说好了要写给我的诗哦,一定要比你在考场上做的还好。到时候我再破例给你做一回糕粽。”

  王唯苦笑:“我的姑姑哟,你还是饶了我吧,这种事有得一次也就够了。”

  两个人正在说话,却已到了几个侍从,老太监念了圣上的口谕,坐实了王唯是御笔钦点的状元的事实,还委婉的传达了圣上惜才要把膝下的九公主许配给他的意思。

  十年寒窗,一朝高中,等的不过就是个金榜题名,然后娶了娇妻回去。而现在,好嘛,不止中了状元,还买一赠一的附赠金枝玉叶一枚,受宠若惊,受不起啊。

  王唯告诉老太监自己已有了妻子无法再娶公主,可老太监阴笑道:“违抗圣旨是杀头之罪。况且圣上最宠的便是九公主,亏得九公主看中你,亲自向圣上求了旨意。你若是拒绝,怕不止是状元当不成了,连命都活不成了。”

  老太监的话虽有些危言耸听,可却清楚的告诉了王唯这两难的选择。

  明明刚刚还沉浸在金榜题名的容颜与喜悦里,为何偏偏就有难题接踵而至?

  当状元娶公主做驸马,这自然是万分荣耀的。可是,这不就意味着王唯要放弃红豆吗?

  他怎么可以呢?忘恩负义,薄幸负心,他王唯就算是一死吧,怎么可以辜负红豆呢?那是他的红豆啊,明眸皓齿的绯衣少女,是他轮回千年等候一生的妻子啊。那时他就已经先走一步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孤零零的人世,他怎么舍得这一辈子也要抛弃她?

  生离与死别,从来都是同样的悲哀而残忍,分不出轻重。

  所以,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在金銮殿上拒绝了皇帝的赐婚,他不卑不亢的说:“海晏河清四海太平,可见陛下英明。今日,陛下选的是状元郎,臣考中的亦是状元郎,而不是驸马爷。请陛下分清主次,不要本末倒置。”

  这番话不仅驳了皇家的脸面,还间接说了陛下以权谋私,惹得龙颜大怒,最后在九公主的求情斡旋之下,夺了王唯的状元之名贬为庶人。

  穿着鎏金蟒袍骑着高头大马而去的王唯,不过一场樱桃宴,便又回到了原形,依旧青衫布衣两袖清风,一时之间所有的巴结奉承都戛然而止,像是那个状元梦本就虚无缥缈,现下终是醒了。

  王唯有些颓废,亏得红豆不离不弃的陪着照料着。

  如果你不曾得到过,就不会恐惧失去。可是一旦沾染上,就很难改变了。就像这个状元的虚名,王唯从前是唾弃的,可是当所有人都毕恭毕敬的喊他状元爷时,他又觉得,这个名头也挺好,还能给红豆也带来荣耀不是么?

  可是,风云变幻之下,他又从状元郎变为穷书生,天上地下的折腾,心理一时放不平衡了,就像失去了极为重要的东西一样,愤怒和嫉妒,抱怨和不甘顿时充满了心头。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非要去考什么状元了,他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失去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而后更糟糕的事发生了。

  王唯被人举报,说他科考时作弊。

  这是很明显的落井下石的陷害,可是对方说得有理有据,还指出了所谓的证据:考试时王唯去了三趟厕所,不定是在里面行舞弊之事。

  其实,现在的王唯已被革了状元的名头,舞弊之事并没什么意义。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曾直言得罪了皇家,得罪了陛下最宠爱的九公主,便直接把人抓到了大狱里去。

  红豆自然不肯,与前来抓人的官差大打出手,惹得京兆尹派了弓弩手来,说什么红豆目无王法殴打官差,若不束手就擒就要格杀勿论了。

  王唯苦笑着擒住红豆握拳的手,道:“罢了红豆,不要打了,他们不是山匪,你也无法胜得过他们。我就跟他们去一趟,等他们查清了自然就会放我回来了。反正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必担心。”

  红豆身上也带了伤,是和官差们打斗时留下了,她眼中含着泪水,道:“不要,他们都想害你,我不要你走。我们一起离开,我们回青城山去,不要什么状元了,什么都不要了。”

  “来不及了,就算我不要,他们也不会轻易放我们走的。”他抬手擦干她眼角的泪,“别哭啊,等着我,我会回来的。”

  紧握的指尖被一点点的掰开,王唯终是被官差带走了。

  红豆跪坐在屋子里,第一次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她甚至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山中的精魅,若她是妖的话,就可以在那些人带走王唯的时候略施法术救回他了,或是直接带着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山野中去。

  红豆,从来就是生在山间田野的,而不是长在花圃里的。就像她,也从来不曾认为诰命夫人就是她的幸福。

  她渴求的幸福很简单,两个人在一起就好了。

  她跪坐在地板上,指甲捏着绯衣,眼角的泪也映得绯红。

  而后,狱里传出消息,说九公主慈悲心肠释放了王唯,而王唯也知恩图报写了诗回赠九公主。几相交往,两人便引为知己。九公主本就欣赏王唯的文采,此番得诗又更是赞叹有加。一来二去旧话重提,求了当今圣上开恩为他重设一科,当场考试。

  据说王唯当堂作诗一首,深得陛下欢心,朱批一勾,点了个冠文状元的名头。

  汉代的霍去病勇冠三军被汉武帝封为冠军侯;而这个冠文状元吧,虽说是当今陛下心血来潮点的,却也暗含了才冠天下的意思。一时之间,王唯名声大噪,天下皆知。

  而九公主,如愿以偿的嫁了冠文状元为妻,成全了一段佳话。

  你是不是想问问红豆哪里去了?依她的性子怎么会一声不吭的就看着王唯同旁人成亲呢?

  她确实去闹过,可王唯穿着艳丽的喜服含笑看着她:“红豆别闹了。”不愧是状元之才啊,哪怕伤人的话说起来也是这样委婉而华美的,“红豆,你我相识一场,也算得上知音。今日我同公主喜结良缘,你既来了,便也请喝上几杯,为我们祝愿。”

  红豆一身绯衣,连眼睛也因为气愤而变得通红,甚至超过了新娘穿的衣裳。她定定的看着他,一字一句的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然后她问他为什么。

  王唯回答:“你自山间飘忽而来,本就是山精狐魅,我却自是凡人,殊途不同。况且我已遇了公主,她助我青云直上大展宏图,我自是得琴瑟和鸣从一而终。你可明白?”

  红豆早已知道自己不是凡人,却从未给自己定性过什么妖魅之类。虽然前些日子,一个奇怪的黑衣男人找到她,给她说了些有的没的,可她始终不信,不信王唯真的会因为所谓的人妖殊途而放弃她。

  当时的信誓旦旦,那时的拼死保护,在今天,一一破碎,竟全都成了笑话。

  果然,就像那个黑衣人说的一样:人妖殊途,注定无法圆满,倒不如,果断放手,何必再问?丢了尊严,也丢了一颗心。

  红豆涨红着眼睛,连喝三杯,连祝三句:“酒一杯,祝你王菩杰一生官运亨通,心想事成。”

  “酒两杯,愿你王菩杰与公主一世恩爱如初,不离不弃,白首同心。”

  “酒三杯,想你王菩杰,世世安泰,年年顺心,再不与我这……山野刁妖往来见面徒惹心烦。”

  她把空酒杯摔在地上,转身离去,眼角的泪看得并不真切,只是在衣袂飞扬的那一刻看到一抹靓丽的红,像是鲜血一样。

  王唯始终没有追出去,他就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姑娘跑远,脑中回荡的全是那个黑衣男人的话:“你若是想她能安然活着,就离开她。否则,你终究会害死她的。”

  他怎么可以害死她呢?那么,便离开她吧。不过是场负心薄幸的离开,她只会伤心,一时的,却不会黄泉碧落。够了,值了。

  而红豆,她孤身跑出了城,半路却开始呕血。原来九公主始终是容不得她,竟在祝酒的酒里下了毒,一定要她死。

  红豆终于力有不逮,瘫倒在相思树下,大口大口的血跟着呕出来,润湿了绯红的衣衫。

  她大声的哭泣,眼泪跟着血液一起涌出来。在那满目的红色中,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她还是一棵树的时候,也有一个女人在树下哭泣,泪尽泣血,染红相思子。

  她记得,那个女人所有的血泪全部会聚在树根,她贪婪的吸着她的血,紧跟着那深刻的记忆也随着血液一起进入到她的脑海里。等饥渴的她把所有的血液全部吸进胃里时,那记忆已经完全存在了,深深的铭刻在她每一根枝丫,再也撵不走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个凄绝的故事被写进书里供后世传唱,而她,也早已无法区分,这到底是那个荆钗妇人的记忆还是她自己的记忆。或许,在还不是一棵树的时候,她的的确确以人的姿态经历过这样期盼到绝望的爱情。

  所以,元神出窍的她才会变成红豆,要去替那个叫做静姝的妇人继续那一段未完的缘,也要替自己开始那一份待续的情。只是,终究是人妖有别,终究是世事难料,又或者她真的不是静姝,所以无法替静姝完成与王唯重聚的心愿,只能带着遗憾中途退场。

  而现在,长安城外的树下,仿佛千年前一样,她在吐血,似乎眼眶中滴下来的眼泪也是红色的。

  泣泪成血,或许并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没有希望。

  红豆强撑在树干上,粘稠的黑血染在前襟,昏沉与黑暗一波波袭来,她终于觉得意识模糊了。

  她半眯着眼,看着一个人影向她走来。她下意识的抬起手,唤出王唯的名字:“你还是舍不得我的,对吗?王唯,我也舍不得你啊。可惜,我就要死了啊。”

  黑衣人走上前来,摇头叹息,双手结印,按在红豆的额头上,口中却念念有词。

  而一个白衣人也上前来,将红豆靠在自己身上,亲切笑道:“总算找到你了,还好,一切都还没发生。”

  红豆觉得好晕好累,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便道:“我要死了是吧?”

  “傻姐姐,我们就是来救你的。”白衣人这样说道,“慧剑斩情,虽不道德,但却免了情劫之死。相思啊,快回来吧,潇湘阁还在等着你呢。”

  那黑衣人也道:“小树妖,速速归来,本君等你烹茶。”

继续阅读:第十章 谋狐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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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夭司命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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