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的折磨,痛苦在无止境的循环,嘉树已然记不清这是第多少天,也记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他常常昏头昏脑的睁开沉重的眼皮,用虚弱的声音自言自语:“这里是哪里?地狱还是人间?”然后用痛得发麻的五感,去看去感知这个密室,准确的说,是去感受蛊虫啃食骨肉的痛苦。
这里,除了寒冰铁锁偶尔碰撞发出的叮叮当当声,便只剩蛊虫窸窸窣窣爬动的声音,有时,他连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都听不见。
太静了。就算是黄泉路上,忘川河畔,也该有点儿声音的不是?
所以,在阿舒用不确定的语气脆生生的喊出“嘉树”的时候,嘉树觉得,自己又被一双娇弱的小手硬生生的拽回了人间。
阿舒把脸贴在冷冰冰的门框上,眯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透过一丝缝隙使劲儿的往里面看。太黑了,她根本看不清楚,只隐隐约约有个轮廓,她看见,有人被锁在铁锁上,脚下是一团涌动的黑暗。
阿舒马上意识到那涌动的黑暗是什么,突然觉得有些恶心想吐。她又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敢继续探着头去看,她想看看,这个被母上如此折磨的倒霉鬼究竟是谁。
好熟悉的身形,好熟悉的轮廓,阿舒看了个大概,心里有些惊讶,但她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像她心里想的那样。于是,她屏住呼吸,再细细去看,却听见里面传来一句“是地狱还是人间”的喃语,虽然极度虚弱,虽然还带着浓重的沙哑,把整个声音都变得模糊不堪,但阿舒还是听出来了,那里面关着的人,有可能是嘉树。
她之所以不用肯定而是用有可能,只是出于震惊和心疼。她知道蛊虫噬身的痛苦,更知道拜月教主的手段,却不知道,这个平凡得像是夜色中一根野草的少年,如何会招惹得母上这样大发雷霆?
于是,她贴着墙,试探的喊了一句:“嘉树?”
嘉树呆愣了片刻,以为是自己极度虚弱之后产生的幻觉,直到那声音再一次响起,他才如梦初醒,是啊,阿舒是拜月教的圣女,是拜月教主的女儿,她是唯一有机会靠近这神殿密室的人了。
于是,嘉树忍着百蛊噬身的痛楚,尽量用平稳的声音回答:“阿舒,是我。”
这四个字确认了里面的人就是嘉树。
阿舒使劲拍打着铁门,毫无动静,然后又用指甲去抠墙壁的缝隙,按照她的经验,机关应该是藏在这些地方的。她一边不停的敲打摸索,一边对里面的嘉树道:“别担心,我马上就可以放你出来了。”
“别,阿舒,别动,”嘉树喊道,“你救不出我的,走吧,不用白白的浪费时间。”
“你说什么呢,你可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在里面受苦呢?你别着急,我一定会找到开关的,告诉你,我厉害着呢!”
“阿舒,”嘉树的语气严厉起来,“你应该猜的到,是你母上把我囚禁起来的。你也知道,整个拜月教的人,都不可以违背她。”
果然,听到这句话,阿舒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嘉树继续道:“你能来看我,我已然很欣慰了,我并不需要你违逆教主来解救我。只是阿舒,师傅临终前曾交代了我一件事,我恐怕完不成了,请你替我完成吧。”
“你说什么呢傻瓜,大祭司有通天彻底预知天地之能,他既然把这事情交给你去做,就证明你不会有事的。”外边的阿舒又开始了摸寻机关的历程,她思维清晰,道,“所以,不要放弃啊,我一定可以放你出来的,实在不行,我就跪在神殿里去求母上,求她放了你。”
“哈,阿舒,你以为教主为什么囚禁我?”一只蛊虫竟然爬到了嘉树的胸口处,一钳子撕扯在他心口的皮肉上,痛得他猛一吸气,他浑身一抖,心知这蛊毒已然爬进了他的脏腑,涌进他的血液,他咬着牙,带动铁锁也微微颤动,他说,“她已经疯了,不再是你认识的母上,她的心里,只有仇恨,她已被幻境迷惑了眼睛。阿舒,若你想要好好的,便不要去招惹教主了。你永远无法想象一个为了爱情而疯狂的女人到底会做出怎样癫狂而可怕的事情来。”
嘉树说的没错,你永远无法想象一个为爱而疯的女人到底会做出怎样疯狂而可怕的事情。
就像他也永远不知道,阿舒会为他做出什么。
搜寻一遍却什么没找到的阿舒,终于死心的放弃了,她气喘吁吁的靠坐在石墙上,急促的呼吸了几口气,然后才又笑着道:“嘉树,别怕,我去找母上,她不仅是圣教的教主,更是我的母亲。我相信,我相信她会答应我的,唯一一次,她会的。”
说这话的时候,阿舒心里没有任何一点儿底气,她之所以一遍遍的重复,也只是因为她心里没底罢了。她的母上,从未对她笑过,对她,就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她心里明明知道,知道拜月教主绝对不会答应她的,她知道。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没有!她的力量远远不及拜月教主,是不可能打开由教主亲手设下的禁制。
于是,像是溺水的人看见了一根漂浮的稻草一样,纵然心里明知道那根稻草是不可能把自己带出去的,可那毕竟是唯一的最后的希望。
阿舒果然去求了她的母上。
她跪在流光溢彩的星辰图案下面,语气恳切:“求母上大人放了嘉树吧,他的一切罪责,女儿愿意为他承担。”
雍容华贵的拜月教主看着指甲上绯红色的丹蔻,似在思考:“嘉树?”她想了一会儿,方才大悟,“哦,便是祭司神殿里的那个少年吧。”阿舒连连点头,心说有门,却听拜月教主冷冰冰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为什么呢?你以为自己有什么资格代替他承受他本该承受的罪责呢?”教主叹了一口气,语气依旧冰冷,“阿舒啊,你与他,都一样,在我看来,你们都背负着深深的原罪。所以阿舒,你有什么资格来解救他人呢?”
阿舒早知母亲对自己的不喜,却不知在母亲心里,她却是背负着原罪的人。可今日,她卯足了胆子来这里,可不是为了与母亲争论从而得到母亲的喜爱的,她的目的,只是为了解救嘉树出那个地狱般痛苦的屋子。
于是,阿舒对着教主就是一拜,然后道:“母上大人,若吾有罪,您只管责罚。可嘉树,就算越俎代庖粉身碎骨,我愿意代替他,受苦。请您看在大祭司的面子上……”
“大祭司?”拜月教主重复了一遍,眼中射出一道不明所以的光来,她敛了敛心神,道,“我便就是看在了大祭司的面子上,他才有今日的苦难啊。”她纤长的手指摸过阿舒的头发,金色的护甲刮在阿舒的发髻上,一扯,断了几根发丝,她颇为心疼的捻着断发,眼神中却是深深的厌恶,她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很讨厌,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有做烂好人,口口声声说着愿用自己去赎别人的罪,真叫人恶心。哦对了,他们管这种人叫什么来着,莲花?”
阿舒看着阴阳怪气的母亲,只觉得寒意从足尖升起,沿着她的奇经八脉蔓延开去,再渗透进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神经。若不是想着嘉树,她几乎就要飞也似的逃开了。她尽力稳住自己,竭力不让声音颤抖,她大声喝住了拜月教主:“母上!”声音一出,连她自己也呆愣住了,再看时,拜月教主果然停下了神神叨叨近乎疯魔的话语,等着她的下一句,于是,她鼓足了勇气,道,“不管母上大人如何评价我,我也要继续下去。我的所念所求十分简单,我只希望母上大人可以放过嘉树。正如我前面说的一样,作为交换,我可以替他承受一切的罪责和苦难。”
拜月教主看着她,美丽而魅惑的眸子闪了闪,片刻后,她问:“怎么,你喜欢那个少年?”
喜欢?什么叫喜欢呢?阿舒不知道,她只是不想让嘉树受苦,只是想像往常一样,与嘉树一起坐在无人的角落里,只喝一杯凉茶,或者是,在满天星斗的夜里,在杜鹃花开的山野里,趁着嘉树睡着了,她便上去对准他的脸颊偷偷的吻上一下,最后却哄他是露水。
若想要一直对着一个人,永远都不会厌烦,这便是喜欢的话,那么,该是喜欢的。
若是愿意为他承受所有苦难,只希望他能够好好的,这便是喜欢的话,那么,不言而喻。
若是为他改了自己的性子,逼着自己做本不愿做的事,这便是喜欢的话,那么,毋庸置疑。
阿舒从来没有真正明白过自己对那个少年的心思,古板而单调的生活,从来没人告诉她什么是喜欢,也没有人教她如何喜欢。现在陡然听到母上说出这个词,虽然阿舒并不能真正意义上理解这个词语的意思,但她想,应该是的。
所以,阿舒点了点头。
拜月教主用一种“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目光打量着她,半晌却笑了,她说:“你同我一样的傻,”她的笑意里面带着些许自豪和骄傲,“可你的眼光,比起我来真是差远了。”
阿舒有点儿懵,却不知母上为何要说出这些话来。
拜月教主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语气也变得严厉了:“可是阿舒,你知不知道,你是拜月教的圣女,日后更会是拜月教的教主。你的一生,连带着自由与爱情,都该是毫无保留的奉献给月神的。你背叛了月神,迟早会受到惩罚。”
月神?高高在上的月神,不会哭不会笑就一直立在神龛上的月神,那本是所有拜月教徒的信仰,可偏偏,阿舒却是不屑与唾弃的。冷冰冰的月神,无聊至极的仪式,艰涩拗口的咒语,这是整个拜月教给她的感受。以一个天性活波却被压抑了天性的孩子的视角而言,她是对的。
所以,阿舒说:“我不怕!”在她心里,她也很想看看,看看跳出了泥塑的月神,是不是依旧是那般冷冰冰的、没有温度的。
“好啊,拜月教的圣女却是不信奉月神的异教徒,哈哈,”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样,拜月教主哈哈笑了起来,然后一转身,面对着泥塑金身的月神像,大声道,“既然你这么想救那个少年,我们便让月神来决定他的生死。也好让你看看,这个不会动不会走的冷冰冰的神,到底有着怎样骇人听闻的力量。”
阿舒心里咯噔一下,她隐约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了。
果然,就听拜月教主道:“若是他能活着走出太阴塔,我便代替月神,赦免他的一切罪过。”
太阴塔,传说是月神大人布下的,没人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座七层宝塔是整个拜月教最为可怕的存在。
因为那里,十死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