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的十万大山,掩盖着众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又因为人事迁徙的关系,便又有少许的故事和传说被带了出来,再加以道听途说和添油加醋,成为令人心惊胆寒的物事。就比如苗疆的蛊术,就比如不为外人所知的拜月教。
拜月教政教合一,大权都集中在历代教主的手中。因为月亮属阴,故此拜月教主都是由女子担任。而大概是因为血脉的关系,拜月教主大都美若天上皎皎月光,性情也是像孤月般清冷的,而术法方面,尤其是在用蛊方面,更是整个拜月教最强的存在。
然而,只一样,任凭历代拜月教主再怎么厉害,于此方面却是要依赖大祭司的。那便是预知未来。
我们要说的故事,大概就是这个有通天彻底之能的大祭司引起的,虽然他并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嘉树喝了一口茶,吐出浊气来,然后望着炼狱般的窗外,微微皱了皱眉,道:“我的师傅是拜月教创建以来最为厉害的大祭司,据说他有通天彻底之能,并且修得了不老不死之身。可是,”他顿了顿又道,“为了一个从来不曾见过的女子,他甘愿杀死了自己。而我今天之所以会在这里,大概也有他的原因吧。毕竟,如果没有他,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也就没有阿舒,也没有我体内的生死蛊,自然也就不会有这妄想般的逆天改命。”
该把全部身心都奉献给月神的拜月教主,因为少年时就坐上了这个高处不胜寒的单调位置,便离经叛道而又理所当然的爱上了神殿中不染红尘的大祭司。
这个教主是阿舒的母上,十五岁成为教主,由活了百年却仍是青年面容的大祭司搭着手走上了那一弯月轮般的圣座,从此以后,她便沉溺在大祭司清冷却温和的笑容里,一生一世都爬不起来,更是因此坏了性格,以至于把她的悲剧转嫁到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身上。
那是拜月教的前任教主,世人已然不晓得她的名讳,只知道大祭司曾经唤过她叫做:阿曜。
大祭司从来就没接受过阿曜的爱,甚至最后为了一个不曾见过面的女子而死,那星盘上全是他胸腔中喷洒而出的鲜血。阿曜疯了一般的抱着那逐渐凉下来的身体,美丽的面庞因此而扭曲,她撕心裂肺的喊着那个高高在上永远也不该爱上的男人,然后听他道:“星轨错开了,她不会有事了。”最后他看着一脸愤怒狰狞的拜月教主,近乎残忍的道,“阿曜,放手。”
他的一生也不曾接受过阿曜,除了领她登上圣殿的那一刻有对她笑过,便都是冷若冰霜的,比之那雕塑般的月神也毫不为过。最为残忍的是,他为了一个只在星象中预料到的女子,轻而易举的放弃了自己的命,把曾经那个依赖他的小姑娘扔在了冷冰冰的人间。
而阿曜,她对大祭司只有爱,没有恨,她无法恨他,也不能恨他,只有把这恨意转嫁到对世人的身上,尤其是祭司殿里的侍者身上。那是大祭司偶然在民间遇到的男孩儿,怜其孤苦带回了祭司殿,做了小徒儿。
因此,对大祭司爱而不得却又恨而不可的阿曜,不,应该是拜月教主,她便把所有的恨意都加诸在了那个少年身上。
而那个少年,大祭司为他取名,嘉树。
后皇嘉树。
拜月教主把嘉树带回了月神殿,在那黑黢黢的小屋子里,她给予了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以天大的苦痛。
“你可知道,蛊虫慢慢啃食腿脚,你甚至可以感受得到它们在爬动,在蠕动,在用小而尖利的钳子夹住你的皮肤,然后用细小铁锯一样的牙齿撕咬你的骨肉,静下来还可以听到它们吞食你血肉的声音。”嘉树闭着双目,静静的道,“你们可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束手就擒,坐以待毙,被浓重而深沉的绝望掩埋。就像是一个将死之人等待凌迟,血肉都已变成了白骨,而你的脑子,却还活着,能够清清楚楚的感受这痛苦,然后,陷入到更深的绝望中去。”
拜月教主用寒冰铁锁把嘉树锁在密室里,用了专门啃咬骨肉的蛊虫,却又不让蛊虫杀死他,还会用灵药去治他的伤,让他悲惨而绝望的活着。
拜月教主一身月白的华服,衣襟很长,窸窸窣窣的拖在身后,华贵的面料上细细绣着一轮弦月,还有数不清的金银二色的星子。人一动起来,衣裳随着身体摇摆,如同被风吹动的天幕,风起云破,露出漫天的星子,和圣洁的月亮。
她站在嘉树的面前,脸上带着不屑却又悲戚的笑,那眼神像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她说:“你笑啊,为什么不对我笑了呢?”像是被月色迷了眼,她几乎陶醉的喃喃自语,“二十五年了,自我第一次见你笑,已然二十五年了,而后,而后,就再也没见过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绝情呢?”
对于自家师傅和拜月教主的轶事,嘉树还是略有耳闻的,此时他已疼得麻木了,对这个可恨却又可怜的女人,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是仇恨愤怒,还是悲哀怜悯?他想了一想,颤抖着声音道:“他,死了,已经死了。”
“不,不,不会的,”拜月教主一扬袖袍,癫狂的道,“他通天彻底,近乎神人,怎么可能会死呢?你骗我,骗我!”
嘉树笑看着她,倒是有些喜欢她这样的反应,就像一个疯子被人揭穿了心里的隐情。想想拜月教主对自己的折磨,他报复似的道:“他死在你怀里,你忘了吗?你的手上,衣襟上,裙摆上,都是血,都是他的血啊!”
拜月教主猛地用白玉一般的手捂住脑袋,一个劲儿的摇头,最后醒转之时,眼中已没任何情绪,眼神空洞而可怕的看着嘉树:“你说得没错,他死了,为了那个不知所谓的女人死了。我没有办法恨他,所以,他欠我的,都由你――他唯一的徒儿来还吧!”
说罢,拜月教主刷的甩出一鞭,银色的鞭子带着倒刺钩进嘉树的皮肉里,让他从麻木中挣脱,一下子痛得缩起了肩膀。然后,银鞭被猛地扯回来,卷起一小团血肉,如同纷飞的细小涓流,洒落星星点点的血滴。
拜月教主冷眼看着嘉树,道:“你就只能在这里,永生永世的被囚禁,直到,悲惨而绝望的死去,或是,”她的朱唇动了动,却还是没有说出来,最后只能自嘲似的道,“就算他能复活,也不可能爱我。我知道。”
说完这番话,拜月教主昂起她光洁的额头,美丽得如同曼陀罗花般的面庞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她笑,孤独而放肆的大笑,嘉树却在这面具一般的笑容背后看到了一个女人深深的悲哀。
那时他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了。哦不,她不会那么轻易的就让他死了的。他只会在她的仇恨下,像一具尸体一样的,活着。
可是,他从来不曾想过,命运在给他关闭了所有的门窗之后,却还是大发慈悲的留下了一个孔洞,然后让一个女孩子从那孔洞而来,像一个救世主一样,解救了连灵魂都无处安放的他。
那个女孩儿叫做阿舒,名字取源于月神的侍者望舒,是拜月教主的亲生女儿,是这一代的圣女,也是唯一也资格接替教主之位的人。
拜月教主对于阿舒并没有特别的感情,在她看来,这个女儿也不过是她血脉的延续,然后把一生奉献给月神的另类祭品。她平生唯一爱慕的只有那个不染纤尘的大祭司,除此之外的任何男人,在她眼中,也不过尘埃草芥。只是,对于大祭司,她一生求而不得,无奈而悲哀嫁给了别的男人,然后生下了下一任的教主。这就像是一场宗教的献祭一样,她把自己献祭了,包括一生的自由和她的爱情,还要献祭自己的下一代。
开始时她还有些悲哀和怜悯,可后来,便更是一门心思的扑在了大祭司的身上,便对女儿更不在意了。哪怕大祭司死后,她也是活在自己的幻想和仇恨中的,仿佛那个女孩儿,只是一个拥有着自己一半血脉的机器或木偶。一个心已经疯了死了的女人,一个灵魂被带走、躯体却被禁锢的女人,向来就不是一个好母亲。
所以,阿舒对母上的印象,也不过是停留在各种祭祀或大典的时候,那一抹会动的星图。她的母亲,高高在上,冷得就跟那月神殿里的神像一样,从来不曾对她展现过笑容。小小年纪的她,过早的尝到了什么叫孤独。
所以,无意间发现嘉树的时候,阿舒的激动和兴奋是无以言表的。
她曾经在祭司神殿里见过他,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哥哥,木偶一般的痴痴跟在天神似的大祭司的身后。他太普通了,面容也太过于平凡,就连气质,不应该这样说,准确的来说,那时的嘉树就是一个没有生气的童子,哪里来的气质呢?况且,在那样俊美无双、卓尔不群的大祭司面前,即使是有那么一星半点儿,也会被掩盖得分毫不剩。
这根隐没在奇花异卉中的野草,偏偏就叫阿舒给发现了。或许是他们都同样的孤单,又或许是他们都被一个强大的所在掩盖了本身的光芒,亦或是,就像天上交错的星轨一样,总之,阿舒注意到了嘉树,并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讲了与他的第一句话:“你也是被人逼着到这冷冰冰的神殿,看这些无聊的雕塑,然后念着没有意思的咒语的吗?”
嘉树是孤儿,因为大祭司而活下来的,在他心里,那冷冰冰的月神神像本就与他无关,他信仰的神,始终就是那个高贵无匹、淡出红尘的大祭司,那是他最尊敬却又疏离的师傅。因此,听到这般惊世骇俗的话语时,他并没有一般拜月教徒那样大的反应,只是看了一眼这个女孩儿的衣装服饰,在心里确认了她的身份,又想起拜月教主宿日里对师傅的苦苦纠缠,便也冷冷的回答:“没人逼我。”
阿舒一出生便是拜月教的圣女,将来也是要继承教主的位置的,也正是因此,所有人都对她毕恭毕敬的,连说话时也是低垂着头颅的,仿佛抬头看了她一眼就是亵渎了高贵的月神。因此,别说是同龄的玩伴了,她连一个肯和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而嘉树,他自幼跟在大祭司身边,同样没见过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小时候他该会粘着大祭司,央他为自己讲个故事,长大后,他连说话伺候也是小心翼翼的。
他身在拜月教,可月神却不是他的神,从来都不是。年少时,他的神是他宛若天人的师傅;长大后,他的神便是那个用瘦弱的脊背背着他淌过蛊池的少女。
说起来,他并不是一个忠贞不二的信徒。
都说,只有孤单的人才能够真正了解一个孤单的人,并与那个人走到一起。这句话大约是没错的。
所以,两个年龄相仿,经历相似的孩子,便在一场并不浪漫的邂逅之后,暗自成了对方唯一的朋友。
又或许,并不仅仅是朋友。
那时他们正值情窦初开的年龄,一个正当少年,一个娉婷豆蔻,就算彼此之间都不懂得,可那份朦胧的情愫却是早已种下的。
大概也正是由于有这一份懵懂的情愫,所以那个自以为除了他便一无所有的笨丫头,才会违逆母亲的意思,把奄奄一息的他背负在瘦弱而硌人的背上,强忍着百蛊噬心的滋味,一步一个血脚印,背着他淌过了蛊池。
所以那个笨丫头,才会走上反抗母亲的道路,推倒了她的统治,并把她送上了绝路。
所以那个笨丫头才会在成为万人之上的拜月教主之后,动用被视为禁忌的生死蛊,把自己的命分给了他。
从此以后,你的所以悲伤和痛苦,都由我与你一同背负。就连生死,也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