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以为太阴塔是一座塔,该是矗立在某个地方,看起来辉煌漂亮的。
对这个传说略有耳闻的外地人也是这样以为的,可他们从来没有找到过,没有找到过一座矗立在山岗或是密林中的七层的宝塔。
只有拜月教的人才知道,太阴塔,它有六层全部藏在地底下,只留下了最高的一层在地面上,看起来也不过就是一座修得稍微奇特些的屋子而已。
所有进入太阴塔历练的人,大都是犯了极大罪过的人,他们怀着九死一生的侥幸心理进入塔内,以为能逃脱月神的制裁,可最后才发现,那里面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没有人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可是外边的人能够清清楚楚的听见里面的人是怎样撕心裂肺的叫喊,是怎样绝望无光的悲鸣,是怎样悲惨痛苦的死去。
后来人们才意识到,若说塔外的惩罚够残忍的话,那么那座塔,才是整个拜月教、整个苗疆最残忍最恐怖的存在。毕竟,所有的刑罚都是已知的,且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字罢了。而在太阴塔里,一切都是未知之数,就连死,也比不得塔外的轻松。
人无法选择生,却可以选择死。然而进了太阴塔,就连选择的权力也没有。
真正的十死无生,真正的阎罗地狱。
所以,当拜月教主提出让嘉树进到里面去,若能活着出来,便赦免他的一切罪责时,阿舒甚至以为,这是另一种变相的拒绝和折磨。
“母上,没有人能够活着从塔里出来的!”阿舒道,“您明明是存着要嘉树死的心理啊。”
“死?不,你错了,”拜月教主摇摇头,“我并不想要他死。因为我的仇恨,并不会因为他的死而消弭。我要他活着,痛苦而绝望的活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惊讶于母上的绝情,阿舒皱了皱眉:“母上真的要这样吗?”
“是。若你舍不得的话,尽可以从这月神殿出去,就当你从来没有见过他,我也当你今日没有来过。”
“不,我来过,我是要来救嘉树离开的!”阿舒坚定的说道。然后,她脚下一软,跪在了不会动不会走的冷冰冰的月神雕像面前,用了她此生最大的虔诚,“神啊,若你真的有俯视众生傲世天下的力量,那么,我请求你,护佑嘉树。若你能如我心愿,庇护嘉树安然出塔,那么,过往的一切不尊与无礼,我愿一人承担。”
拜月教徒阿舒,以月神之名立誓,若是嘉树能够安全走出太阴塔,愿以吾单薄之身,终年侍奉月神,不离不弃。
然而,即使如此,她也只是教徒,却不是神的信徒。
她的神,只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令她魂牵梦萦的人。她的神,是人。
连拜月教的未来教主都不信仰他们的尊神,是不是很讽刺?
听着阿舒的祈祷,拜月教主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讥诮:“临时抱佛脚,阿舒,你真的以为月神会庇护你?”
“会的,”阿舒道,“大祭司说过,月神只会庇护心存善良的人。”
也许她的心地不够善良,也许真如母上所说,她的心里有着太多伪善,可对象是嘉树,那么她心里渴求的,绝对是完完全全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纯善。
一日之内听到太多遍大祭司了,拜月教主有些头疼,为什么有些人总是有意无意的提起她心上的这根刺呢?她有些不悦,蹙了蹙眉头,道:“行了行了,别总是指天立誓一样的说话,看得累。既然你已然替他决定了,那么这生死,也不是你能够干预的了。我们便等着就好了。”
很明显的逐客令,阿舒自然也是听出来了,她需要赶去告诉嘉树这件事情,而不是在这里继续耗下去,谁知道会不会再戳到拜月教主的痛处,让喜怒无常的她改了主意呢。于是,她屈了屈膝,向月神和母亲都行了礼,这才出门。离开前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她回头,明眸皓齿的问:“母上大人,又是谁的信徒呢?”
这句话颇有挑衅的意味,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又极能唤起拜月教主心中的那份隐秘的感情。
那个狐狸一般狡猾的问题,明知故问。信徒,拜月教主亦不是月神的信徒,她的神,是已经离开了人世的、那个会走会动、会笑会说话、会生会死的人,那是个堪比神袛的男人,像是神灵在人间最好的代言人。
这样说起来,其实这母女两个着实很像。身为终身侍奉月神的拜月教徒,她们非但不信她们的神,反而把爱情都给予了祭司神殿里的人。一个终其一生也只是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另一个,在不可预知的未来面前,竭尽所能的要护他周全,一遍一遍的许下重诺。
既望之日,是阿舒同拜月教主约定好了的,送嘉树去太阴塔的日子。十五为望日,十四为既望,之所以选在这一天,是因为,如果入塔的人能够活着出来,需要耗费的时间正好为一天,等他出来便能看见天边的一轮明月,皎洁而神圣的月光铺满山岗,就像是月神显灵,大发慈悲的放过本该死去的人。当然,这样的场景也便于死里逃生的囚徒感恩于月神的恩德,有利于拜月教主建立威信。
所以,当嘉树被人带上来的时候,月亮刚好升起,皎洁的光撒在他的脸庞,显得脸色更加苍白。是啊,在密室里不见天日的被折磨了那么久,还能撑了下来,想必精神肉体都是极大的损耗。可是现在,没有时间让他休养,他必须马上面对更加凶险的太阴塔。
纵然阿舒已经透过铁门告诉过嘉树这个越俎代庖的决定,可此刻,真正意义上的看见了他之后,她却又于心不忍了。她想:这样虚弱的嘉树怎么可能通过那座布满死亡的塔呢?可是,她却也不能反悔。那不仅是在月神面前立下的誓言,更是拜月教主答应放人的唯一法子。她只能安慰自己,会的,嘉树一定可以全身而退的。如果,如果他真的殒命在了那塔里,阿舒心道:“那我便陪他去吧。便是因为我的一意孤行害了他,我便用我这一条微不足道的命去陪他。大不了,黄泉路上,忘川河畔,我们再一起坐而论道,一起看那妖冶的彼岸花绵延十里不绝。”
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最坏也不过如此。
只要嘉树愿意,不悔不恨,那么阿舒,这个也许会把他亲手推向死亡深渊的人,也愿意把那唯一的一条命赔给他。
而此时,嘉树换上了往常在祭司神殿里常穿的深紫色的长袍,整个人几乎都隐在了那团本该妖异且高贵的紫色中。除了面色略显苍白,一切都还是好的。
他平凡的面容上是近乎解脱的惬意,他笑看着阿舒,慢慢的走近她,道:“阿舒,多谢你了。”
阿舒面上藏着深深的担心,毕竟这塔,也许并不比那密室容易。她多怕自己亲手害了嘉树,害得他果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摇摇头:“嘉树,你……可会怪我私自替你做出这样要命的决定?”她焦急的加了一句,“不过你别怕,若是你真的有什么事,折在了那太阴塔里,我陪你就是。管它是不是十万里长河,还是千万里荆棘孤途,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陪你就是了。”
“傻瓜啊,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这样肉麻的句子?我若真的死了,你更该好好的活着,要替我的那一份也好好的活着才行啊。”嘉树对她笑了笑,乍得握紧了她的手,然后松开,用了一辈子的倜傥潇洒和月白风清,跨进了那个所谓的人间地狱。
阿舒紧紧的握着手中的纸条,那里面写的是大祭司临终之前交待嘉树的事情。阿舒大大的睁着双目,看着那袭紫袍进到了塔里。
她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也听不到里面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可她的心里,急得就跟猫爪子挠一样的。
生与死的界限到底是什么,这一生的时间又到底有多长?
大概,就是一个昼夜,一个太阴塔那么长,那么宽吧。
按理说,阿舒是绝对不可能看得见塔内的情况的。可是,正当她焦急的走来走去时,脑海中蓦然闪过一幕:
嘉树身着紫袍,踉踉跄跄的行走着,看样子应该是在比较顶层的地方了。他的衣袍如同晕开的染色,紫色越发的深了,像一团别样的墨,整个人都显得愈发的深沉了。
他拄着长剑,半跪在地上,半眯着眼睛,眼神犀利的看着面前那个横跨了整层塔面的湖。
那湖里,墨色涌动,岸边还有好几具只剩残肢断掌的白骨骷髅。
那是蛊池,池里没有水,只有无穷无尽的、不知如何生出的具有强大撕咬力的蛊虫。
整个苗疆最凶恶最歹毒的蛊虫,都在这里了。
阿舒很早以前曾在书里读到,说拜月教有一蛊池,里面布满了天下难见的蛊虫,且根据不同人的不同心性来变换披类。
入此池者,无一生还。
然而,看这样子,嘉树想要安全的从太阴塔里出来,这蛊池便是他的最后考验。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过了那另外的重重险境的,可他的的确确是来到了这生存的彼岸。
然而,应该是受了极重的伤,嘉树如同一滩烂泥,瘫在墙根再也走不动了。
而此时,十五的月亮正要从柳梢头慢慢升起。
太阴塔,只能在里面待一个昼夜,如果十五的子时还没能出来,那么,便会永远困死在塔内。
阿舒急了,用手作喇叭状,朝着塔里喊:“嘉树,快出来啊!”
然而,里面的人是听不见她的话的。
塔里的嘉树歇了歇,再次拄着剑立了起来,朝着那黑森森的蛊池走去,然后,试探性的伸出了一只手,去触碰那蛊池。
猛然间,万千蛊虫从池中一跃而起,如同一道黑色的虹,从池子里延伸出来,各个都龇着牙咧着嘴露出白森森的利齿,就要冲嘉树的手臂咬来。
嘉树猛地向后一退,右手里长剑出鞘,如一道白光划过,将冲在最前面的蛊虫们都砍作齑粉。
然而还有其他的蛊虫,前仆后继的扑过来,嘉树强忍着身体的疼痛,用最快的速度向后退去,直到碰上墙壁,才敢停下。手里的剑却不停的挥动,刷刷刷的斩下无数的蛊虫,脚下是一堆蛊虫的尸体,黑压压的,落了一地。
嘉树靠着墙壁胡喘了几口气,稍微动了动酸软的手臂,皱起了眉头,看着那些在蛊池周围蠢蠢欲动的蛊虫们。
看来,它们不会主动爬出蛊池,只会躲在蛊池里攻击企图跨过蛊池的人。
本来是呆在原地就不会有事了,可是嘉树,他必须要跨过这蛊池,然后才能走出这里。
哈,看来蛊池周边的的那些异样的白骨,就是这些蛊虫们的杰作了。
欲过此处,必得留下肉身,只得一森森白骨徒留此处,然后离去的,怕也只剩一丝怨毒的冤魂。
阿舒惊叫一声,竟觉得身子一轻,再睁眼时,她已然落在了太阴塔里,站到了嘉树的身边。
这就是月神的神通吗?把阿舒放到了嘉树的身边,让她看看,如此生死之间,她要如何抉择?
“嘉树,我来了,”阿舒慢慢走近他,缓缓开口,手指颤抖着轻轻的抚上他伤痕累累的手臂和脸庞,拭去他面上的血污,淡淡的道,“我说过的,生死相随,我来陪你。”
嘉树虚弱的睁开眼,神志有些不清的道:“阿舒,哦,你来了啊。”
“嗯,我来了,别怕,嘉树,我带你出去。”然后,娇弱的阿舒竟一把抱起了嘉树,用一种很奇怪的姿态,把他负在了自己削弱硌人的背上,然后一步步走向蛊池,踏进了池子里。
一刹间,蛊虫感受到了人气,所有的虫子都像潮水一样朝阿舒涌了过来,像无边无际的黑色,把阿舒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