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文清手里紧紧攥着这把精巧的银月弯刀,一双素白的小手因为用力过度而骨节发白。她思绪如潮,良久,才将小刀收起,藏进腰间。岳夫人的尸身,被她用银色的披风裹得一丝不苟,用尽全力抱了起来。
傅云章眼神中掠过一丝惊诧,岳夫人身材高挑颀长,又并非瘦骨嶙峋。眼下这身量未足的柔弱少女,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他望着那盈盈不足一握纤纤柳腰,一颗心不由得悬了起来,生怕她一个不留神,会闪断了腰。
山洞怪石嶙峋,冰寒阴冷,岳文清又跪了小半天的光景,双腿已然麻木无觉。此时陡然站起,又勉力负重,稍一动作,一双膝盖便针扎般的的剧痛。
她踉跄了一下才,方才站直,对下意识做出帮忙动作的傅云章轻轻摇了摇头。
她一定可以,必须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地面坎坷不平,岳文清走得跌跌撞撞,好几次失去平衡,重重地跪到棱角分明的石块上。支撑到洞口的时候,她的裙子早已碎成褴褛的布片,有一片没有完全被石棱撕扯下来,惨不忍睹地拖在身后。
尽管她浑身上下惨不忍睹,怀里的娘亲安然无恙,裹在外面的白袍依旧洁净如新,一尘不染。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的,深蓝的天幕上悲悲戚戚地闪烁着几颗寒星。黎明即将到来,可是对于有些人,有些生命,这个雪夜,便是永夜。
昨夜的大雪极其慷慨,岳文清一脚下去,便没到小腿。距离洞口一里开外,便是一处平缓的山坡。坡上古木丛生,虽无参天之气势,却清秀苍雅,雪压琼枝,宛如千树万树的梨花。
岳文清将娘亲轻轻放到一株红枫树下,朦胧的天光之下,银白披风与雪地冰天浑然一体。
她拂开皑皑白雪,用冻得麻木通红的双手,一下下挖着脚下的泥土。
傅云章本想搭把手,走到近前,却又停下,自觉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少女哪里是在挖土,分明是在将自己千刀万剐。眼下这个坑,也许是她能为自己的娘亲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让她独自完完整整地做下来,或许心里能够好过一点。一旦假手他人,这份母女的情意,便仿佛是掺杂了水分,不够浓厚了。
日升星沉,流光似水。黄昏时分,在一双面目全非的小手之下,土坑终于被填平了。新翻出来的黄土略略隆起,仿佛是这苍茫大地上的,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傅云章不禁惋惜——从今往后,只怕再没有人将她当成孩子,为她遮挡这尘世的风雨了。
“岳姑娘,我送你回承天府衙吧。”
傅云章终于开口,只是他尚且不知,岳衡已经辞官,承天府中的官邸,已经不再是这少女的家了。
岳文清想要谢绝,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待要再用力些说话,突然感觉天地旋转不休。粘稠的黑暗,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中心的那片光明,瞬间便被吞没得一丝不剩。
犒赏三军的仪式,本来安排在大年初一。却由于主帅大将的缺席,推迟到了初二。老皇帝此次极为大方慷慨,朱雀门外的大营之中,一时间恍若酒池肉林。
这几天无论哪个衙门,都是大门紧闭,是以尽管岳衡已遇害多时,承天府中却仍旧无人知晓。傅云章也是一番刻意留心之下才知道,原来岳府尹已不再是府尹。
犒赏远征三军,大宴王侯将相,一天下来,皇宫之中人人忙的脚不沾地。关于岳衡一家的惨案,傅云章根本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歌舞换场的间隙中,还是燕王提了一句:“此番进京,小王宫中的岳氏再三叮嘱,让小王一定代为向岳父大人问安。何以这满堂文武,独不见岳父大人?”
坐在文臣之首的丞相傅通海动作一滞,将刚刚举到嘴边的酒杯放下。道:“燕王有所不知,岳府尹如今已经挂印辞官。一家老小,前日便离京回乡了。山高路远,又是仓促辞行,只怕书信现在还没有送到燕王的宫中吧。”
“原来如此。”
燕王本就是随口一问,这下清楚了原委,便不再挂心,抖擞起精神,两眼望向舞姬即将出场的方向。他是放下了,可是由于挑起了话头,众大臣之间未免一阵交头接耳。
傅云章趁此机会,避席上前,在大殿中央跪倒。这一跪,将鎏金宝座上老皇帝搞得莫名其妙。问了一句:“爱卿为何行如此大礼?”
傅云章告了一声失言之罪,才要开口,其父傅通海却一声力喝:“今日普天同庆,万民同乐,切不可胡言乱语。”
“是,父亲。”
傅云章对他行过礼,方又转向皇帝,老皇帝大手一挥,刚刚上场的舞姬便福了福身,翩然退了下去。
“陛下见谅。岳大人,已经遭遇不测。”
云章这句话一经出口,便在庆丰殿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有几位吃惊过度的,甚至已经站了起来。
本来龙颜大悦的皇帝,此时脸上也阴云密布。
宝座旁边的一个大太监站出来,想着既然已经辞官为民,这件案子本不该再惊扰圣驾。就算有冤情,也该自行去辖区衙门报案。他于是开口调和,想将此事稀里糊涂地翻过去。
却不料才一出声,便被皇帝制止。皇帝对傅云章点点头,示意他从详道来。
傅云章几乎原原本本将事情复述了一遍,却只字未提岳文清。一般匪徒虽也谋财害命,却断不会穷追不舍,赶尽杀绝。再加上那来历不明,却极其歹毒的鬼面毒镖。他隐隐有种预感,这岳大人仓促回乡,很可能是知道了什么秘密。而这个秘密,与某一位,或某几位大人物关系重大,所以才招来这场灭门之祸。
无论这神秘人物是什么身份,总之防人之心不可无,况且敌明我明,就更不能将堪堪死里逃生的岳家姑娘,再度牵连进来了。人现在虽然还暂时安置在四皇子的府中,不过对她来讲,承天府没有一处地方是安全的,一定要尽快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