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守在药炉旁极是无聊，想要将明天要用的药材甄选出来，可是拿到手中之后，又担心自己今天弄好了，势必要放上一夜，这期间难保不会再有人做了手脚，便也作罢了。
雪芽并没有休息多久，可能是只合了合眼，便又起来安排揽月轩中的日常事务了。
她得知一下午都没有人看到春兰，急得不得了，到处询问未果，只得上报了内务总管。王宫里走失了宫女，虽然是有人负责查办，不过也通常就是走走问问，然后不了了之。毕竟，宫里妃子侍妾们的住所，是不能够随意出入的。一番番通报下来，还怎么找丢了的人去。
等她忙活完了，这边文清已经服侍王妃用过了药。
雪芽看天色不早，便问了王妃晚上想吃着什么，又着人准备去了。
文清本想跟她同去，好看一看食材，却被王妃一声留步叫住：“若是连她都信不得，我这条命早该没了。你快不要这么事必躬亲，不过一些柴米油盐，瓜果菜蔬之类，她料理起来，自是比你还在行的。”
事必躬亲这个词，在文清脑海中着实徘徊了一阵。尽管揽月轩并不大，但要做到巨细无遗，便只是做三两天，也的确是够把人累死的。也就听了姐姐的话，对烧水做饭这些，也就放手不管了。
何况看样子，春兰是绝对不会回来了。其他新近添来的人就算有二心，必然也不敢在此时自讨没趣，自己委实没必要一杆子打翻一船人。
虽是医患关系，毕竟男女之间也要避嫌。况且大家都知道王妃醒着，随时可能有人进来端茶倒水。
太过亲近，反而提心吊胆。
文清便搬了把椅子坐到屏风外面，陪着说了一会儿的话，对揽月轩中的人情世故，心里也有了个大致的轮廓。
除了雪芽，小桃和小杏也服侍了姐姐快三年了，虽然不如雪芽伶俐，倒也是老实巴交的。
至于春兰，她和秋菊都是前几日才派来的，以前虽同在膳房，但两人分属不同的工种，却是不相识的。
还有那位上了些岁数的老嬷嬷，是去年冬月刚刚得知王妃有喜的时候，安排过来照料的。
至于其他几个粗使丫鬟，也都相安无事了长短不等的一阵子，大抵是没有问题的。
日渐西斜，屋里光线有些暗淡了，文清恐怕姐妹二人独处久了，会无端生出些口舌是非来，便请了小桃和小杏进来，正是之前被她派去挖甘草的那两位。
王后闭门思过，汐王妃不只年轻且又病着，燕王后宫的事务，便由那位入宫十余年的柳王妃暂时料理着。
虽然燕王留文大夫和郑医师暂住王宫，可若是住在汐妃揽月轩中，饶是不成体统，让人笑话。她下午便早早让人将揽月轩附近，一座没人住的无名小院给收拾了出来。
因为燕王替汐妃谢绝了所有的访客，她便没有亲自跑来嘘寒问暖，只是派人来知会了一声，顺便送了套不甚贵重，却最是安全的银锁银镯子，给汐妃压惊。
小桃将那套银饰呈给汐妃看了，汐妃过目之后便让收了起来。她话语间并没有明确是在跟文清说话，只泛泛道：“柳妃姐姐一向是最为稳妥的，我初到燕州的时候，水土不服，日夜难安，便是多亏了她悉心照应。”
文清也并不搭话，只默默听在耳中，当王妃是在跟宫女们叙话。
之前文清让烧水，并说要烧越多越好的那两个宫女，此时又端来热水热茶，换下屋里已经放凉的。文清有些过意不去地叫住她们，道了声辛苦，说今天寝殿之中已经足够温润，湿气过剩也不利于调养。让她们不用再忙，至于明天烧是不烧，还要看天气而定。
天擦黑之前，晚膳摆了上来，文清看着清清爽爽的几样小菜，想到又有雪芽全程监管着，应该也不至于让人做了手脚。叮嘱了几句便告了退出来，由人领着往那处小院去了。
说是小院，其实院中前厅后堂，左右厢房一应俱全。行至一道月亮门前，门内东墙底下盎然青葱着数竿修竹跃然入目。夕阳明媚的柔光将清清瘦瘦的竹竿竹叶映到墙上，徐徐晚风拂来，竹影摇曳生姿，比起王宫花园中那些丝绢牡丹繁华喧嚣，别有一番超然洒脱的情韵。文清抬头看了看写在月亮门上的斑驳楷书，依稀能够辨认出来是“竹苑”二字。
竹苑内并非这小院中的正殿，而是东厢房，文清眼里觉得跟那一从翠竹甚是投缘，别处也不想再看，就住在了这座竹苑，将正殿留给梁不正。
屋里起居用度齐齐整整，家具器物的颜色制式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既不奢华，也不过于朴素。小院里临时调度来了宫女内侍各一双，供文清差遣使唤。
虽然未曾谋面，这位柳王妃留给人的印象却是极为得体大方，知书达理。即便是王后，也不见得有如此的德行修养。
叫做“来宝”的小太监从膳房提来了饭菜，并告诉文清，小王爷和郑药师一见如故，又多亏郑药师降服了酒鬼，使得他三年烂醉终于一朝苏醒。小王爷感激不尽，就留了药师在景云宫用膳。郑药师估计自己可能要待到很晚，让他捎话给文清，说不必等他了。
文清点了点头，默默吃饭。心想横竖揽月轩里这梁王世子也帮不了忙，最好就一直留在景云宫，免得过来烦自己和姐姐。
自己坐着，旁人站着，自己吃着旁人看着。这顿饭吃的多少有些食不甘味。文清本想让来宝他们自行解散，可是一想到等自己吃完了，人家还要过来收拾碗筷，来来回回跑着也是麻烦，也就没撵人出去。
吃慢了怕人等的心急，可自己又从来吃不快，直到让来宝撤了饭局，文清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吃饱了，还是没有。
院子里还亮堂着，屋里的光线已经先行晦暗了下来。彩蝶手忙脚乱地颇是费了一番功夫，才点亮了蜡烛。她看起来年岁似乎比文清还要小些，大概是刚入宫不久的。那跟她一起被派来的彩娥却轻车熟路，过来添了些茶水之后，看到文清似乎有些乏累，便主动去帮她铺好了被褥。
文清只不过轻轻说了一句：“我自己来就好了。”彩娥便诚惶诚恐地福身道：“文大夫，可是奴婢笨手笨脚，服侍得不合心意？”
“没有……哪里……你忙。”
宫里自有宫里的待客之道，文清尽管受之有愧，可却之便是不恭。宫女内侍此番悉心照料，必定也是主人家一贯的待客之道，自己不能坏了人家的规矩。
她本想借口孤男寡女多有不便，免了人家值夜。可是转念一想，万一这话给彩娥传了去，上头知道了再给自己换来一屋子太监，那岂不是更加糟糕。
好在今晚睡在外面小床上的彩蝶可能因为年纪太小，一躺下便睡死了过去。文清捡起被这小宫女胡乱从自己身上扒下来，胡乱团做一团，又胡乱丢在案上的外袍，理顺了搭在床边的木架上。
白天在揽月轩紧张了一天，这会儿放松下来，突然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处深宫之中，就莫名地喘不过气来。
她信步走到屋外，只见夜风中竹影婆娑，飘摇不定。自己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像这柔弱无依的草木一般，任凭命运摆布，不能自已。
侯门宦海，是非之地，爹爹生前，更是视其如洪水猛兽。这本是他们一心要逃离的地方，而自己现在却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
不过才一个白天，自己便历经了红花害人，宫女失踪事件。在这些雕梁画栋浅薄的富丽堂皇之下，不知还隐藏着多少阴险歹毒的明枪暗箭。
她只是暂住，过几天，或者过一阵子还可以离开。可是姐姐，莫说离开这里，怕是有生之年，连这王宫的大门也难得再出去几次。终此一生的悠悠岁月，便是这四面高墙之中的花谢花开，宠辱兴衰。
“喂，衣服也不穿，你冷不冷啊。这院子里有什么好看的，傻站半天。”
文清正出神间，突然听到一声娇喝从身后传来。彩蝶披着衣服，提着一盏风灯站在门口。
“听说燕州城的月色最是清澈，慕名出来看看而已。”
“月色？”
彩蝶仰头在天空巡视了一圈，只看到阴云密布，嘟囔道：“没下雪就算不错的了，哪里有什么月亮？”
文清轻描淡写道：“姑娘闭月羞花，方才你一出门，它便隐到云层后面去了，当然看不见了。”
“是吗？我有那么好看？真的假的？”
彩蝶双手捧着脸，满心欢喜。
文清点点头：“如果明天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便是在下所言不实。是真是假，天亮之后自见分晓。在下回去睡觉了，彩蝶姑娘请自便。”
文清刚踏上石阶，便被彩蝶伸出手臂拦住：“等下，你不能进去，先陪本……本姑娘去趟茅房。”
文清诧异道：“我？”
彩蝶秀眉一扬，将脸上的羞赧之色遮掩下来：“不是你还有谁，难道这院里还有别人吗？”
自己又怕什么不好，偏偏怕黑。若不是人有三急，这院中此时又无别人可陪自己同去，她才懒得搭理这个姓文的大夫。若是这大夫不去，恐怕……想想都羞死人了。都怪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多事，跑到这竹苑里来自讨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