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和梁不正各自散去之后,揽月轩中便只剩下文清和几个宫女侍卫。侍卫院中倒也不碍事,只是那几个宫女床前榻后地围着,有些碍手碍脚。
煎药,熬汤,煮粥,烹茶,烧水……如此一圈打发下来,还有一双宫女垂手立在床前。
人少了之后,屋子里也清净下来,缕缕青烟自屏风外面的香炉中袅袅飘来。文清突发奇想,对她们吩咐道:“刚才路过花园,看到回廊的墙角下生有一从甘草,你们快去挖一些来。”
两位宫女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有些为难,怕将王妃独自留在房间,万一出了差错,难以交差。可若不去,万一贻误了王妃的病情,更加罪责难逃。心中暗自权衡了一番,那年龄稍大一点的便福了福身退去干活,小的那个没什么主意,也便跟着去了。
这两个宫女后脚刚一出门,文清之前拼命忍住的泪水顿时一泻而下。床前将姐妹二人隔开的纱帐被她手指轻轻挑开,病榻之上,汐王妃容颜憔悴,锦被之下,更是空如无物。
文清拿过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怕惊动外面的宫女,也不敢高声,只沉沉唤了几声“姐姐”。
此时距离王妃上次服药,已经过了大半日。文汐浑浑噩噩间,觉得手上似乎浸了水,疑是哪个宫女将水盆放到了床边,忘了收走,便抬了抬胳膊,要将手缩回来。
恍恍惚惚的,好像又听见有人喊“姐姐”,似乎是文清的声音,可是又觉得不大可能,清儿发愿要守孝三年,怎么可能到燕国来呢。
喊声越来越近,直到近在咫尺,文汐待要睁开眼睛瞧瞧,却发觉眼皮黏黏腻腻的,仿佛是粘在了一起。待要再度睡过去,额头上倏然感到一阵清凉。这股清凉冷一分则嫌太冰,热一分又嫌温吞,不疾不缓地在她的额角发间游走着,甚是舒坦。
“清儿,真是清儿……”
重逾千斤的眼皮终于被抬起,眼前晃动的人影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文清目含秋水,一双素白小手正在自己头上柔柔按压着。
王妃挣扎着要坐起来,文清赶忙将她扶住,又扯过一床锦被放在姐姐背后。
“你好狠的心,爹娘爷爷被奸人所害,惨遭横祸,我又何尝不是痛彻心扉。你却只顾着自己在坟前尽孝,便是看都不来看我一眼。今日前来,只怕是才想起来我这个没用的姐姐吧。”
王妃沙哑地哽咽着,并未将身体往后靠去,只是一双玉臂紧紧抱着她,生怕一松手,人就消失不见了。尽管她与家人一别三年有余,文清也长高了许多,可毕竟是一母同胞,血浓于水,一眼就认了出来。
文清一下一下摩挲着王妃的后背,帮她顺气。这燕国的消息很是灵通,王妃所知的,并不比文清从梁不正嘴里听来的少。只是将那在法场舌战的女子,误当成了自己。
待姐姐说的告一段落,她便打算及早将实情告诉她,以免日后她见了承天府中的那位岳三小姐,会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却是才说了个开头:“那不是我,我没有……”便听到房门吱悠一声打开。
这没说完的半截话听在王妃的耳朵里,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无理狡辩。
王妃自然是不晓得文清是混进王宫的,刚才又只顾着抱头痛哭,只觉得妹妹一身素净清雅,却忽略了她并非是女儿家的衣着打扮。
烧水烹茶委实用不了多长时间,文清方才就一直提心吊胆,听到一点风吹草动,立刻将王妃靠在锦被上,自己跑到屏风外面去堵着。
两个宫女一前一后迈过门槛,前面那个端着脸盆的说:“文大夫,水烧好了。”
后面那个端着茶盘的接了一句:“茶也好了。”
待二人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文清便作揖道:“有劳两位姑娘了,麻烦再去多烧些过来。”
“啊?”
小宫女齐齐瞪大了眼睛,表示很不理解。
文清解释说:“这揽月轩室内干燥异常,若是能茶香氤氲,热气缭绕,就会对王妃娘娘的病大有裨益,自然是越多越好。”
待这两个宫女半信半疑地去了,文清才倒了杯茶自己喝了,又另倒了一杯捧着,又坐回到床边。
王妃低头喝了两口,似乎有些体力不支,缓缓开口道:“你怎么穿成这样,什么时候又成了文大夫?”
“这样打扮起来虽然难看,在外走动却少了许多麻烦。我一到燕州城,就听到姐姐抱恙,王爷发榜寻医,一时只顾着来看姐姐,情急之下,便是衣服也忘了换。”
文清将茶杯放下,逐条回答着。又伸出手来在她的额上探了一探,还是热热的有些烫手。
王妃一把握住她的手,将人拢到近前,方双手轻轻捧起文清的小脸,缓缓划动指尖,帮她将几根碎发理到耳后。
王妃左右瞅了好几遍,才喃喃道:“我怎么听说,你脸上生了一块黑记呢?当时就觉得奇怪,那黑记大多都是胎里带的,断不会长大了再生出来。如此看来……”
她有气无力地在文清脸上佯捏了一捏:“哼,莫不是你又调皮?好好的墨汁不用来写字,却都涂在脸上。”
两人正说话间,一个端着汤药的小宫女碎步走到门前,站了一站,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眼,刚想张口喊些什么,却又及时咬紧牙关止住了,抬腿迈过门槛。
这宫女身姿轻盈,又怕万一洒了药,便是连走路也拿捏着,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发出来。待文清看见她的时候,人已经走到了屏风处。文清慌忙起身离开床榻,王妃失去支撑,身体往后一仰,倒在锦被上。
小宫女脸上并无异状,稳稳地将药端到文清面前:“文大夫,药熬好了,是否现在就请王妃服药?”
文清从她手里接过药碗:“良药苦口,你去将蜜饯果脯捡几样拿来。待娘娘喝了药好含上一颗。”
小宫女应了一声退下,文清分明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那蹊跷之处却被重重迷雾紧紧裹着,一时无法理清。
她一边极力思索着,一边用瓷勺盛起一点药汁来,正要吹凉了送到王妃嘴边,脸色却突然一变,拿着勺子在碗中翻搅了两下,从中挑出一根寸余长的细丝来。
“刚才来的那宫女,可是姐姐宫里的?”
文清起身将药碗放在一旁,把那根细丝捻下来,放在嘴里略略品尝了一下。
王妃看她紧张兮兮的样子,莞尔道:“近来胃口越发消沉,所以前几日膳房那边给新派了两个会做点心的过来,好随时伺候。那许是没有滤干净的药渣吧,不要紧的。清儿莫要小心过头了。”
文清尝出了口中是什么药材,心下大骇,可是姐姐才刚好一些,为了不至于让她太过担心忧虑,还是将真相咽了下去。她浅浅地笑了一笑,说:“倒是我忘了说了,怪不得别人。这一剂方子,须得搭配刚刚出土的甘草一起熬煮,才能达到最佳疗效。甘草方才已经让人挖去了。这就再去配一副药来,为了防止再度出现疏漏,清儿还是亲自熬煮吧。”
王妃疲惫不堪地喘了口气,无比疼惜地看着文清:“你哪来的这么多说道?莫不是是这药有问题?”
“果然瞒不过姐姐,方才那丝丝缕缕的东西,便是红花。”
文清见姐姐的精神委顿了许多,担心她是醒得久了,而且这半天里又是说话又是哭的,给累着了,便慢慢扶着她躺了下去。
“自你三岁起,便是我帮你穿衣洗澡,从小到大,你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我的眼睛。”
王妃任由她撤去自己身后的锦被,有些憔悴地笑道:“还是躺着舒服,再给你猛然撒手摔一次,我这把骨头都要散架了。”
文清被她说的没了脾气:“有人要谋害姐姐腹中的胎儿,姐姐居然还笑得出来。”
文清安顿好了王妃,一抬头便看到屏风外站着个杏色人影,这人不晓得站了多久,手里的托盘里盛着几碟蜜饯糖果之类,容貌却已经不是方才的那个宫女。
文清吓得脸色发白,这宫女更是吓得不轻,怎么自己刚才好像看到这文大夫坐在床边,对王妃搂搂抱抱,而王妃也不气恼挣扎,两人无比亲昵的样子?
小宫女将盘子搭在桌角,腾出手来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王妃的病折腾了这么些天了,自己近日来担惊受怕,连个囫囵觉都不曾睡过,是以方才看朱成碧,眼花了吧。
果然,当她再睁开眼睛,分明看到文大夫远远的站在一旁,王妃侧身躺在床上,虽是病容缱绻,可眼睛却睁的真真的:“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小宫女精神一振,先是试探着问了一句,而后又眉飞色舞地大喊起来。她嗓门宏亮,这一喊,便声震整个院子,丫鬟婆子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跑过来围观。
本来愁云惨雾的揽月轩里,顿时像炸开了锅。每个人都如同刚刚上紧了发条一般,有几个凑到床前殷勤照顾着,又有几个东奔西跑着去回报燕王。
文清脑海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这才是宫女应有的正确反应!之前的那个来送药的那个,就算没有留意到自己跟姐姐的“不轨”之举,可看到一直沉睡的王妃已经苏醒,怎么可能一点惊喜之色都没有?
本来她还有些疑虑,红花究竟是这熬药的宫女自己放进去的,还是另有他人趁其不备做了手脚。现在看来,必是她自己无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