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一听冤魂，果然眉毛都竖了起来。一双熬了两宿，本就通红的眼珠更是仿佛要滴出血来。
文清见状，扑通一声跪倒。梁不正抬手遮住眼睛，不忍目睹——他这么干脆利落地跪下去，看着就疼。
“小民只知驱邪治病，从不晓得为尊者讳。想是无意之间冒犯了王爷，但请王爷不吝降罪。这番正邪相争，理应是邪不胜正。但这邪佞藏在宫中日久年深，又已然侵占了东方的宫殿，是以邪气大盛。只怕要苦了王妃和小公子……”
燕王将手一抬，示意文清闭嘴，疾言厉色道：“你这区区小民，自然死不足惜。不过若能医好爱妃，我便信你所言又有何妨？”
“多谢王爷。”
文清飒飒起身，信步在寝殿中踱了一圈，指尖飞速地掐算着，突然伸手一指东方：“那个方向是何宫殿？”
不等左右来人回答，燕王便没好气地说：“景云宫，本王的世子住在那里。他醉了三年多，燕地人尽皆知。”
文清略略俯首，算是致歉：“这却怪不得世子，那股邪佞正是在景云宫盘桓了千日，才成了气候。多亏世子金枝玉叶，天潢贵胄，换做他人，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燕王冷哼一声，似乎对自己家这位世子的死活并不甚在意。只厉声道：“需要多少和尚道士，朱砂狗血，只管开口。”
这燕王虽然言辞强悍，举手投足间却透着一种极致的疲惫，一半自然是因为连日不眠不休，另一半，恐怕是因为王妃药石无灵，他万分忧虑所致。
燕王心急，文清更是急不可耐，多耽搁一刻，姐姐便多一分危险。她当即便说不要和尚道士，只需在揽月轩和景云宫的寝殿中各备一炉香火，由她和梁不正同时施法驱邪便可。
文清停了一下，又补充道：“施法的同时，最好有一人披坚执锐，站在王宫中央，守住阵眼，莫要让邪佞在宫中流窜。王爷英明神武，又有王者之风，便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燕王大手一挥，当即命人取来战袍换上，铁衣寒光，似有万夫不当之勇。他拔出佩剑道：“王宫的中央，便是那演武场了，本王这就前去，你们手脚也要快些。若是爱妃和小公子有了闪失，本王定要将尔等装神弄鬼之辈千刀万剐。”
说完冷冷扫了两人一眼，踏着大步离开，几名宫女内侍碎步小跑着，跟随而去，揽月轩里的人瞬间少了一大半。
燕王一走，随后就有人来请梁不正：“劳烦郑药师移步景云宫，驱邪消灾。”
“等一下。”
梁不正忐忐忑忑走了两步，还未出门突然又折回来：“我有些细节不甚明白，要跟阿文老弟商讨一下。”
说着便拉起文清走到院子中央，感觉避开了众人的听力范围，才低声耳语道：“我没听错吧，你让我一个堂堂世子去……跳大神？”
文清点头：“世子见多识广，想必那些祈福禳灾，装神弄鬼的把戏，最是熟悉不过了吧。也不用原原本本，你只需随便跳上一跳，将这些宫人糊弄住，想办法见到燕世子就行了。”
“可是……”
“不要可是了，世子大人大量，大恩大德，在下一定铭记在心。来日……”
“打住打住，不用当牛做马报答我，那些我都不缺。你要是真过意不去，改天请我吃饭吧。”
“一定。”
文清对他拱了拱手，其实自己接下来要说的是，来日定当求神拜佛，求观音菩萨和太上老君保佑世子儿孙满堂，富贵无疆。
梁不正心里诸多疑问，但看到文清急得脑袋上直冒汗珠，思索眼下也许不是说话的时候，便老老实实跟在内侍身后，一步三回头地往景云宫的方向走去。
一路走一路打听，短短几百步，梁不正不仅知道了原来自从汐王妃入宫，那燕子便强行遣散了景云宫中的所有奴仆，这几年一直是孤身幽居。除了有几个杂役隔三差五送几车酒，收几车坛子，基本再无人踏足。更是连之前那三个无端送命的名医姓甚名谁，他都一清二楚了。
梁不正心想这场戏不做便罢，既然要做，那就需做全套，才算不辱没了他的名声。便着人大张旗鼓地通知宫闱各处，让大家都出来看热闹，好壮大宫中的人气，让邪佞知难而退。
宫里日子循规蹈矩，时不常还要提心吊胆。一听说有热闹可瞧，还没等梁不正到达，主子奴才丫鬟婆子们已经将景云宫围了个水泄不通。
只不过，尽管墙外人头攒动，却没人胆敢踏入宫门一步。想是这燕子脾气也不大好，喝醉了更跟头犟驴似的，不经允许擅自闯入，恐怕后果会相当严重。
这样也好，省的一会儿人多眼杂，碍手碍脚，还得想办法往外赶。
梁不正在宫人呈送上来的法器道具之中，随便抓了几样，摇头晃脑，含糊不清地念了一段绕口令，便双脚用力一跳，咋咋呼呼地冲进宫去。
一众看客不禁呆了一呆，怎么这捉鬼的，倒像是被鬼抓了去的。不过通过一个婆子的解释，大家很快就明白过来，人是斗不过鬼的，遇见厉鬼作祟，便只能请个更厉害的鬼，来将其制服。
梁不正连唱带跳地将每一处殿阁都绕了一圈，确定了燕子在哪一处之后，便纵身将门撞开，跳了进去。外面只听得“哗啦”一声巨响，寝殿的门应声关上，里面一下子没了动静。
梁不正险险躲过扑面而来的大酒坛子，揉揉眼睛，好适应屋子里昏暗的光线。他小心翼翼绕过地上的碎片，将再度飞过来的一个小一点的酒坛子双手抱住，沉声道：“好小子，你还砸啊，看清楚了，是我。”
这个坛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梁不正放到鼻子底下一瞅，差点被熏晕过去。这坛子里的酒几乎还是满的，可能是刚刚开封，还没来得及喝。
软榻上的人将醉意朦胧的眼皮勉强抬了一抬，懒懒瞥了他一眼。又从榻下摸起一个酒坛子，揭开封盖道：“不请自来，倒也来的正好。未能出城远迎，只好先干为敬。”
比他梁国美酒的温和绵柔，这燕国的烈酒可难喝了太多了。梁不正只不过一口下去，就已然辣出了眼泪，连喉咙也险些被烧穿。他呸了一口，把酒坛子放到一边，将赖在软榻上的人拽起来。
“别喝了。我跟你说，我这次到燕国，是偷偷过来的。”
燕飞鸿本来犹如死水一潭的眼底，微微有了些许诧异，不过这点光芒流星一般转瞬即逝。悠然开口道：“既是偷偷来的，那也偷偷去了便是。只是不知这偷来偷去的，可有何贵干？”
这句话却是把梁不正问住了，他抬手搔搔后脑勺，他此行自然是要来看燕飞鸿的，可那些本来准备讲给跟燕飞鸿的话，路上已然尽数说给文清听了。眼下见了这位旧日好友，反倒无话可说了。
燕飞鸿见他一反常态地闭口不言，踉踉跄跄地站起来道：“梁不正游手好闲，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哪有什么正经理由？倒是我多嘴一问了。走，带你去逛逛本世子的酒窖。”
梁不正一听到“正经”二字，突然又想起正经事来，将已然快要走到门口的燕飞鸿拖住：“汐王妃病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既不是大夫，又不是药，更不是……”清冷的阳光从窗纱透过来，映得燕飞鸿本就苍白异常的脸色更加惨淡了几分：“她病了，去请大夫便是了。”
“大夫请了，又都让你老爹杀了。”
梁不正将地上倒着的一张凳子扶起来，一屁股坐上去，清了清嗓子道：“话说那三位名医，搁到我们梁州，连个鸡毛蒜皮都不是。但是在你们燕州，也都是数一数二，鼎鼎大名的。也不知他们往日里是如何坑蒙拐骗，欺世盗名的。遇到稍微难缠一点症候，便齐齐束手无策，做了燕王爷的刀下之鬼。
适才王妃娘娘又昏了过去，逼得你那老爹连王榜都贴了。莫说你那几个还未出阁的妹妹，就连你这个世子，也不惜拿去做了彩头。枉你还在这里饮酒作乐，一无所知……”
燕飞鸿将头往门边的柱子上撞了一下，打断梁不正：“王妃她人现在如何了？有没有人前来揭榜？”
“有！”
梁不正跳起来，猛然又想起文清来。不知道他这里半天没有动静，揽月轩那里的光景过到哪一步，燕王有没有跑回去兴师问罪。
梁不正左顾右盼两眼，见这屋子里原本的摆设能被砸烂的，已经都被砸烂了，而那些空酒坛子又是今天刚刚运走，委实也没什么好拿来借用的了。他只好捡了个不大不小的装满酒的坛子，抱住往地上一躺，就地打起滚来。景云宫一年半载也遇不到个胆敢前来打扫收拾的人，他这来回一滚，寝殿中顿时尘土飞扬。
“梁子，你这是做什么？”
燕飞鸿连连后退了几步，生怕一时不慎，被这人将疯病传染给自己。
梁不正滚的越发起劲：“既然是捉鬼驱邪来的，自然要有个千辛万苦，九死一生的样子。不然轻轻松松就拿了赏赐，岂不是要招惹他人眼红？哦，对了，麻烦你暂时先叫我阿亮。”
燕飞鸿淡然道：“梁子，亮子，不都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