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不正啐了一口,自己颠来倒去还没拿定主意,人家却已经干脆利落,胸有成竹地摘了榜文。身为梁王世子,就算他治不好王妃的病,横竖那燕王也不敢擅自将自己怎么地。
因为这一时的优柔寡断,又要沾阿文小兄弟的光进这燕王宫了。
他分开人群追过去,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喊什么才好。自己这身女子打扮,自是喊相公顺理成章。可又想到那王榜说的,若是少年男子医好了王妃,便可从宫里那几位尚且待字闺中王女中任选一位为妻,便又迟疑起来。万一阿文是冲着王女去的,自己这一嗓子,岂不是坏了他的姻缘?
当即停下脚步,三下五除二摘去头上的珠翠,又手忙脚乱地剥下身上的女子衫裙。才又跑起来喊着:“阿文小弟,等等我……”
文清听到喊声,回头看到梁不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便出声让轿子停下,自己站出来等他。
梁不正见轿子停下,脚下的慌乱轻松了许多,稳稳当当的奔到近前,两手扶住文清的小臂。未及开口,那方才在前开路的小官便出声询问起梁不正的身份。
文清若是真想说起瞎话来,比梁不正那张副伶牙俐齿也是不差的。
她只说这梁不正是她的远房亲戚,跟在身边帮着抓药熬药的。对于不同药物,乃至不同产地,或不同制法的相同药物的药性,都颇有些心得。本来她只有九成把握,可这人若跟着去了,定能保汐王妃万无一失。
那小官一听,自是大喜过望,连忙吩咐将这郑药师也一并请上轿去。
梁不正正要上轿,身后不知谁扯了自己的袖子。他转身停下,见那扯了他袖子的人是个店铺伙计的模样。他这一停,那伙计便神神秘秘地将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
“汐王妃身染重疾,又是带孕之身,稍有不慎,便不是顾大失小,就是一尸两命,哪个大夫敢轻易施针用药?燕王回宫不过两日,已将这燕州城里的名医杀了三个了。剩下的那几个有名的大夫,不是连夜跑路,就是摘了牌子,躲在家中歇业避风。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你们还敢揭他的王榜?两位外地来的吧?”
梁不正点点头,正要开口,那伙计却悄悄塞给他一张名帖,接着滔滔不绝道:“不过便是揭了,也不打紧。我们驾鹤馆里,有这城中最好的棺材板,两位不妨现在就定下,生前办好身后事,死后无忧万年福……”
那小官见轿子迟迟不能前行,便又折回来,着人将这棺材铺的伙计撵了。梁不正这才忐忑不安地上了轿子。
他对棺材铺的兴趣不是很大,只是听到燕王一连砍了三个名医,不禁有些后怕起来。这燕王脾气暴躁也是出了名的,万一到时候不问青红皂白,举刀就杀,只怕不及自己表明身份,稀里糊涂地就做了他的刀下之鬼。
不过为了看那燕子一眼,让他听自己说几句话,因此把小命搭进去,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算起来,他跟燕王统共就见过两次面,这两次又分做两年,都是在承天府宫城内的御晏之上。彼时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自己又不喜欢跟这些老古董们坐得太近,私下里更是没有任何往来。燕王是不是能认出他来,还真不一定。
其实,不管认得出也好,认不出也好,都是麻烦一件。
梁不正如坐针毡,附到阿文耳边,将之前从棺材铺伙计那里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添油加醋地灌到阿文耳中。看到文清不动声色,只是略略点了点头,一副天塌不下来的样子,心里莫名安稳了不少。
文清并无什么高明医术在身,只是通过梁不正前几日所言分析,姐姐只怕是因为家中的巨大变故,所以忧思过度,积郁成疾。倘若真是如此,那么自己便是最好的一剂良药。倘若并非如此,那么便是先行给姐姐陪葬,也是死得其所,了无遗憾了。
王宫重地守卫森严,规矩礼数亦丝毫不逊于皇宫。两人从正门进去后,被安排在前面的一间偏殿暂歇,须得等人回报了燕王,方可踏入王宫内苑。
梁不正与燕飞鸿年纪相仿,又是几乎同时被各自的老爹立为世子,两人年幼时,都曾在承天府求学。两位世子关系是非同一般,可这燕王宫,梁不正却是头一回踏足。
前来奉茶的宫女虽然一言未发,可是看向他们的眼神却无比惋惜。大概他们是她们见过的最年轻的大夫和药师了吧。青春年华白白葬送,着实令人扼腕。宫女倒了茶退到门口,还不忘再无比哀怨地瞅上一眼。
宫女退去之后,暖意融融的偏殿里便只剩梁不正和文清两人。
宫女的言行举止,梁不正都看在眼里,看来那棺材铺的伙计并非是危言耸听。他一把抓住这位小兄弟的手,一改平日里的嘻嘻哈哈,无比郑重地道:“那么多悬壶济世了半辈子的名医,对王妃的病都束手无策。阿文,我们现在去跟人家请个罪,赶紧离开这里。如果你想要谋个差事,大可以跟我到梁国去,没必要开这么大的玩笑的。”
文清气定神闲,将自己的手从梁不正手里挣脱出来:“多谢世子好意,就算我们现在想走,只怕也已经太晚了。若阿文医好了汐王妃,自然是皆大欢喜,若医不好,燕王世子也定会护世子周全。世子只管做自己的事情,不用担心我。”
梁不正想到那王榜上的封赏,不禁又懊恼起来。自己家里别说姐姐妹妹,便是连后妈都不曾有过半个。又有什么理由让人舍弃做这燕王的女婿,跟自己去梁国?
他急得跺脚,两手抓挠着头发,几缕头发被他扯出来,乱蓬蓬的搭在眼前:“那只燕子醉生梦死,现在还不晓得在哪里挺尸,你指望他来救我?还不如指望观音菩萨呢。”
“世子稍安勿躁,汐王妃既然是燕王世子的心上人,她身体抱恙,燕世子又岂会对此一无所知?就算他长醉不醒不晓得,我也一定想办法让他知道。”
文清浅浅品了口茶,向梁不正扬了扬手里的茶盅,提高了声音道:“王宫的茶名不虚传,亮哥不尝尝么?”
这个时候怎么还有心情品茶,梁不正两步抢到她身前,一把夺过茶盅便想往地上摔去。文清风轻云淡地向门口望了一眼,他一回头才发现,一列内侍已然迈过了门槛。急忙收了要摔的架势,举到嘴边一饮而尽,咬牙切齿地赞了一句:“果然好茶。”
心里却不免切了一声——比起他们梁国的茶,这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两人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当下随内侍步入后宫。文清小时候随着母亲姐姐进过几次皇宫,只记得宫里亭台楼阁,勾心斗角,奇花异草,揽尽芳菲。这燕王宫虽然规模也不小,不过殿阁的样式比之皇宫要简单许多。
倒是后花园中那些怒放的牡丹花令人耳目一新,不仅文清觉得稀奇,便是梁不正也“咦”了一声。燕国尚且还在天寒地冻的春寒节气,别处便是柳芽都没抽出来几个,怎么这里牡丹居然还开着?
前后簇拥着他们的那些内侍看到两人疑惑,却也并未作答,只见惯不惯地笑了笑,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待他们走进一看,这些红花绿叶,却原来都是丝绢做成的。花瓣叶脉,皆惟妙惟肖,可见是下了一番大功夫的。
花丛另一侧,几个拉着一车空酒坛子的奴仆打东面过来,远远见到阿文一行,便提早退到一旁避让。
文清突然停下了脚步,掐着指尖沉吟了片刻,待内侍发问,她只说没什么,又继续让人带路,往汐王妃所住的宫阁走去。
她的一举一动,自然是被这些人看在眼里的。而为了兼顾王妃和世子,她也只能故作高深,将水搅得越浑越好。
汐王妃所住的揽月轩,在王后的天喜宫西面。两处院落之间隔着一方好像是荷花池的水塘,此时塘里的水倒是没有结冰,只是浅得可怜。
几人堪堪走到门口,就看到正殿里急急忙忙跑出来一个宫女,说不必通报了,燕王让两位医师直接进去问诊。
连礼数都不讲究了,看来是王妃病得凶险。文清想到这里,便也顾不得其他,一路疾行至汐王妃的病榻前。见了燕王,更是连最基本作揖下跪都忘了。好在燕王此时心急如焚,根本无暇留心这些细枝末节。
有宫女将王妃的手臂伸到纱帐之外,在皓白如玉的腕上蒙了一层几近透明的纱巾。
文清极力忍住心痛,颤颤巍巍地将手指搭在姐姐细若游丝的脉搏上。便是对医术一窍不通的人,也知道这细若游丝绝对不是个好症候。所幸的是,脉象虽柔滑无力,却并不紊乱。腹中的胎儿,目前也还算安然无恙。
文清要来之前几个大夫开的方子,略略松了一口气。三个方子几乎一模一样,都是温中理气之类的平安药。若要自己来开,恐怕一时还开不来这么恰当的方子,这现成的正好拿来使。
她恋恋不舍地从床榻前起身,对着燕王编了几句:“王妃娘娘的病其实并无大碍,之前大夫开的方子也没有差错。娘娘之所以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是因为……”
文清咬了咬嘴唇,看了一眼梁不正,但愿他这个世子福大命大,不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自己连累致死。她接着道:“想不到这王宫福地,竟然也有邪佞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