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想到那担架上抬着的被水浸泡了多日的尸体，只怕春兰并非是回膳房的路上落水，而是在她当初从膳房出来，到揽月轩当差的路上，就已经遇害了。害她那人，就是自己和大家在揽月轩里见到的那个“春兰”。
文清又问：“现在揽月轩中的人，可都是相熟的？有没有新增派的生人过来？”
雪芽回道：“都是奴婢早就认得的。没有生人。”
雪芽想了一想，这位文大夫昨日选材熬药的一丝不苟，甚至连煎药用的水都要亲口尝过，这些她都看在眼里。对自家娘娘的病情，可以说是无微不至。既然都是为娘娘好的，那互相之间，也就不用讲究那么多的忌讳了。
于是她又低声道：“大夫可是怕有人趁着春兰的缺，混进来对娘娘不利？那奴婢这就去秉告总管大人，暂时不要往揽月轩里安排人手就好。”
“有劳雪芽姑娘。”
这句话正中下怀，雪芽果然是伶俐又可靠的。姐姐有这样的体己人在身边，也是在这深宫之中难得的福气。
雪芽看大夫眼神有些缓和，不似之前那般锐利凛冽，如临大敌，便要继续忙去，福身道：“这都是奴婢的分内之事……”
不料文清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赶紧将她叫住：“雪芽姑娘，前几日为娘娘熬药的，可都是这个春兰？”
雪芽笑了笑，摇头道：“不是，前几日熬药的人都是我安排的，这么要紧的事情，断不会让才来没几天的人去做。那几天不是小桃，便是小杏在熬药。昨日是文大夫您指派了春兰，她才去的。”
文清屈指敲了敲脑门，想不到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无知和胡闹惹出来的。可是人心隔肚皮，自己当时只略略一眼扫去，如何知道谁使唤得，谁使唤不得。唉，现在不是给自己找借口开脱的时候，她很快又问：“之前那三位大夫所有的药方，可是都在这里了？”
“便是大夫您见过的那三个，并无其他。”
“那小桃小杏熬药的时候，春兰可曾靠近过？那些药渣你们都收拾到哪里去了？”
“寻常人家的药渣是倒在路上，任千人踩，万人踏的。宫里王爷娘娘，夫人小姐，身份尊贵，断不能在宫道之中乱丢药渣。那些药渣便收进木桶，晚间放在门外，自有人每日过来收走。”
可是对文清的第一个问题，雪芽却是思索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之前熬药都是在小厨房里，春兰又是因为做点心被派来，平时出入厨房自然也不少，要靠近药炉，恐也不是难事。我这就去问问小桃小杏，她们熬药的时候，春兰是否有去厨房。”
雪芽正要去往后面寝殿，突然又听文清神色凝重地问道：“娘娘可有吃过她做的点心？”
“一口都没有。”
雪芽斩钉截铁道：“娘娘素日就不喜甜食，因为害喜，更是不愿看见那些干巴巴的糕饼。可是她既然是领着差事过来的，闲着不干也怕招人说三道四，是以每日都会换着花样做些，只不过，都让娘娘赏给我们吃了。后来便是娘娘顾不得赏，她也只给我端来，让我处置。”
文清“哦”了一声，放下心来，对雪芽拱手道：“姑娘请去问小桃她们吧。”
他们谈话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信息量却罄竹难书，梁不正一时消化不来。好不容易瞅到雪芽离去，文清得了空，却又发现自己还是根本插不上嘴。
雪芽只去了片刻，便又重新返回，忐忑道：“小桃小杏说，她们熬药的时候，春兰不是本来就在厨房，就是在她们熬药中间去过厨房。只是她们看那药炉看得很紧，实在没有看到她做了什么手脚。不知大夫为何会有此怀疑？……”
这问句一出口，雪芽马上捂紧了自己的嘴巴。她突然记起，这文大夫并未曾纸笔开方，用的便是前面那个大夫留下的方子。可这同样的方子，昨日凌晨娘娘一服下去便昏迷不醒，下午再服了一剂，却明显好了许多。莫非真的是被人做了手脚。
再加上春兰偏巧昨日失踪，今日又被发现葬身水井。那连日在药中下药的，若不是她，还能是谁。想来昨日文大夫并未让娘娘服下春兰送去的药，却推说什么要用新鲜甘草入药，便是那时，他就已经发现问题了吧。只不过当他问起自己春兰的时候，春兰已经逃之夭夭了。
文清虽不知那扮作春兰的人，现在混迹何处。不过只要她进不了揽月轩的大门，便危害不到姐姐。
只是她有些不明白，为何前几日这春兰在药中所掺的，都是致人昏睡的药物，而昨日的却是红花，要毒害姐姐腹中的胎儿呢？
莫不是这假冒春兰的人，跟那三个大夫都有仇怨？若是姐姐一开始就小产，便无法将那三人前后置于死地？可再一想，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委实可笑至极，就算那春兰能害姐姐抱恙，她又怎么能预先知晓王爷要请哪些大夫？
而这些大夫之中，但凡有一个明白这深宫之中的病与寻常人家的不同之处，全程亲力亲为的，春兰便无法得手了。
当年爷爷做太医令的时候，每次到皇宫里为那些妃嫔施诊，便是这般事事巨细无遗，亲手抓药，亲自熬煮，甚至对妃嫔所用的饮食点心，也都亲身尝试，如此才保得那些贵人和自己万无一失。
“大夫，大夫？”
文清回过神来，看到是雪芽在叫自己，她问自己：“大夫可是还有其他要问的？”
文清歉意一笑：“没有了。雪芽姑娘请便。”
出了揽月轩，这回是真要好回竹苑去了。来宝在前小跑着，他说饭菜怕是早凉透了，先回去着人热着。梁不正抬头看了看天色，说再多耽误一会儿，恐怕午饭就该送来了。
待文清将昨夜险些救了自己一命，也险些害了梁不正一命的那一从修竹指给他看的时候，梁不正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用那扇子指点着东墙下的那一抹翠色道：“切，不过几根破竹子，看把你稀罕的。我们梁国，兰草翠竹比比皆是，那大梁山中竹海，更是碧波千顷，浩瀚荡漾。这区区几棵……这算什么东西这。”
彩娥服侍着两人在竹苑里喝了会儿茶，来宝就领着彩蝶过来。他惴惴不安地将形容惨淡的饭菜摆到桌上，倒是彩蝶一脸的满不在乎，将手里的碗碟筷子摆弄得叮当作响。
梁不正只顾着跟文清说话，并未留心这些。他一筷子菜刚入口，立刻就呸了出来：“这……怎么能吃嘛！你们谁热的啊？”
文清按了按他的手，让他先别急着跳起来。它尝了一口道：“不过是火大了一点而已，不妨事的。”
彩蝶听了，将袖子一扬，抹了抹脸上的烟灰，对来宝道：“喏，本姑娘都说了不要紧了，看刚才把你吓得。本姑娘做事，何曾出过差错。”
梁不正看着文清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就将那块萝卜咽了下去。可是自己对着那两三盘子焦头巴脑的，有些还残存着些许姿色，有些却连那菜的亲妈都认出来那是什么东西的，委实没有勇气再度拿起筷子，干脆将碗一扣：“我不吃了，我等午饭。”
觉察到自己被彩蝶白了一眼，梁不正起身将座位让给她：“来，你行，你自己吃啊。”
“这有什么行不行的。”
彩蝶嘟着小嘴，捋着裙子坐下。不料一口尚未下肚，脸色就变了一变。她纠结着一双秀眉，勉强自己又嚼了两下，突然反胃似的一口吐掉，抓起桌上的茶壶猛漱了几口。
“不能吃，别吃了……”
彩蝶一把夺下文清手里的碗筷，并着盘子一起摞了，抱在怀里抢出门去。
“我去看看午饭还要多久。”
来宝收拾了剩余的残局，欠了欠身跟出去。
两人前脚后脚的刚出门不多时，文清便听到院子一声稀里哗啦，她扶额长长叹出一口气——这动静，一准儿是那彩蝶不小心摔了跟头，砸了碗碟。
她写了张条子，唤来彩娥，让她到药房多取些跌打损伤，金创止血的药来，给这彩蝶备着。
彩娥问她具体拿多少，她说多多益善，看药房有多少，通通拿来，另外嘱他们再多做一些便是。
梁不正意态阑珊地品着一块在燕国算是御制贡品，在他们梁国连叫花子都不吃的绿豆糕。目送彩娥出去之后，他啧啧地摇着头，不无伤感地叹道：“果然不一样啊。看来这王宫上下，根本没人拿我这个拼死拼活，斩妖除魔的药师当盘菜。”
文清问他：“从何说起？”
“彩娥，彩蝶……”
梁不正扳着手指数道：“柳妃娘娘派给我使唤的，只不过两个小太监而已，可是给老弟你的，除了俩太监，还有一双宫女。这意思再明确不过了。我看呐，这燕国上下，是认准了你这个女婿了。”
文清喝茶的动作僵了一僵，就算她和姐姐有心隐瞒，可宫里不晓得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妃子的身体康健与否，是瞒不住的。
倘若故意装病的话，自己也许可以凭三寸不烂之舌，说王妃病情需要长年累月的慢慢调养。可是这样一来，只怕不仅姐姐不好出门走动，有可能真的闷出病来，也会使得揽月轩里的那些宫人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