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潘家茶楼的那日,夏兰若亲眼看到了谢隐对桃夭的爱意,那日之后她就一直被伤心、失意以及惊吓和屈辱折磨着。如今,陈六等人被抓到,她和谢隐的清白得以澄清,提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她便再也撑不住沉沉的病倒了。
谢隐找了大夫为她诊治,几副药下去,夏兰若仍然昏昏沉沉,整个人汤烧火滚的。谢隐回明龙祺,龙祺又派了宫里的御医前去,御医在榻边诊了半晌的脉,最后只说了一句话,
“这位姑娘的病乃是心病。”
御医虽是隐讳含糊的一句话,但谢隐、桃夭和莫然三个人心下却都已明白。谢隐蹙眉不语,桃夭颇感愧疚,莫然则望着躺在榻上面白如纸的夏兰若,心痛得揪成了一团。
从这一日开始,只要谢隐没有安排任务,莫然就没有离开过文澜斋,日夜守在夏兰若的病榻前衣不解带的照料着虚弱的她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莫然正用冰袋敷着夏兰若滚烫的额头,却听到她在昏昏沉沉中含糊不清的念出这一句。莫然一怔,随即又听她吟道,“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莫然握着冰袋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已经“为伊消得人憔悴”了,却还在心里梦里念念不忘,她对丞相大人用情已如此之深吗?
莫然心中抽痛,有片刻的犹豫,可看着榻上深陷沉疴之中的她,那种怜惜的心痛更胜过了失落的痛。他重新拿起冰袋温柔的覆上她的额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早说过,我们是一样的人。
仿佛有一片火海横亘在夏兰若的面前,热浪一波一波向她袭来,灼热的火舌舔舐着她,几乎要将她一口吞噬。她艰难的睁开眼睛,看到谢隐就站在不远处,她欣喜的冲他奔过去,希望他能带她离开火海,可谢隐的身影竟一闪而逝。
她吃惊,她恐惧,她伤痛欲绝,却又手足无措,她要去追寻谢隐的身影,然而,火海竟化为一条火龙腾空而起,紧紧的缠绕住她,令她渐渐窒息。
“丞相,丞相,求求你,不要丢下我!”她向着谢隐身影消失的地方伸出手去。
“兰若!你醒醒!兰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一个温柔却略带沙哑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还有一阵舒适的清凉随着这个声音徐徐吹来。清凉之气击退了火龙,令她周身舒爽,她吃力的睁开眼睛,隐约看到莫然俊美却略带疲惫的脸,听到他在急切的呼唤,“兰若,你看看我!”
恍惚中,谢隐的脸与莫然的脸重叠在一起,夏兰若冲着这张脸努力绽开一个微弱的笑意,就又陷入到沉沉的昏迷之中。
火龙再没有袭来,却时常有微苦的味道渗进口中。不知又过了多久,她终于觉得自己有了一丝力气,随后便觉得口渴。
“水……”她只轻轻唤了一声,便有一只银羹将甘泉缓缓倾注进她的口中,执着银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但却温柔轻缓。她再次睁开眼睛,这回清楚的看到了莫然的脸,包括他焦急的神色和关切的目光。
夏兰若心中百感交集,这一次她没有昏迷,却仍然闭上了眼睛,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莫然的深情。
用了御医的方子,她的烧终于退了。再次醒来是在一个夜里,她睁开双眼,看到一个睡着的侍女伏在她的榻边,而莫然就在榻旁的桌子上伏案而眠,手边还放着茶盏和药碗。
夏兰若轻叹一声,不是她的幻觉,也不是她的梦,她生病的这段日子真的是莫然一直守在她身边不离不弃的照顾她。
看着熟睡的莫然,闭着眼睛的脸没有了拔剑起舞时的霸气。一对长眉飞入鬓角,浓密的睫毛轻轻抖动着,鼻子和下巴也长得很好看,只是脸上明显带着倦容。夏兰若出神的望着这张脸,心头竟涌起深深的惆怅――如果他是谢丞相,那该有多好!
夏兰若这样一想,随后又深责自己贪得无厌不知好歹。更深露重,她抬眼看见莫然的披风搭在椅背上,便想起身取来替他披上,谁知刚想撑起身子,便觉浑身虚弱无力,不禁“哎哟”一声又瘫软在榻上。
仅仅是这一点微弱的声音,莫然便立即惊醒过来,见夏兰若伏在榻上喘息连连,慌得扑过来连声问道,
“兰若,你醒了?你觉得怎样?哪里不舒服,快告诉我!”
莫然的声音又惊醒了那个侍女,见夏兰若醒过来了,便跑去通知御医。夏兰若平息了喘息,躺在榻上微蹙着眉头看着莫然,
“莫大人,这些天都是你在照顾我吗?”
“兰若,啊不,夏姑娘,你病得很严重,丞相他……安排了侍女来照料你,但我怕人手不够,所以……就来凑个数而已。你知道,丞相大人清正廉洁,府上一向不用太多下人……既然你醒了,我马上就走!”莫然见夏兰若蹙眉,以为是自己唐突了她,急忙解释道。
此时,莫然就在榻前,近在咫尺,夏兰若此时才看清他泛青的眼窝和干裂的嘴唇,还有下巴上微微冒出的青髭,这几天他照料自己不知怎样辛苦!
“这几日大人为了兰若着实辛苦了,兰若心中愧疚,大人之恩,他日必将回报。”夏兰若淡淡一笑,温婉又客气的说道。
“夏姑娘这样说未免太见外了。我曾说过我与你是一样的人,即便姑娘谦虚见外,我们毕竟同住相府,也曾共论诗词,也曾朝夕相处,自也算得是……朋友。朋友有难,自当鼎力相助,若说报恩,岂不是太远了?”莫然感受到夏兰若与他的距离感,忍住心中的黯然,强作洒脱的道。
莫然悉心的照料,平和的态度,没有给夏兰若一点点压力,令她本已寒凉的心升起了一丝暖意。想到莫然如此磊落,而自己却在说着“报恩”这种世故之词,夏兰若心头愧意更深,一时间竟喉头哽咽无言以对。
这时,侍女引着御医进来为夏兰若把脉。御医坐在榻边,按着脉搏捋着胡子,良久不语。
“太医,夏姑娘的病怎样了?还要不要紧?您倒是快说话呀!”见太医一直不说话,莫然焦躁的问道。
“莫大人,这位姑娘的病好是好些了,只是这脉象沉而涩,乃是心中郁结所致。想要医病还需先医心,而心病还需心药医。”御医捋着胡子,说的清清楚楚。
御医又开了一副方子,侍女依旧引了他出去熬药了。莫然虽说着马上就走,却迟迟没有离开。
“对了,夏姑娘,皇上已经下旨赦免了你的宫奴身份,改封你为侍书女官,而且不必入宫,只在相府供职!真要恭喜夏姑娘了呢!”莫然想用这件事让夏兰若振作起来,然而她只是淡然的笑了笑。
“这倒是全赖莫大人那日的吉言了。只是宫奴也好,女官也罢。终究是个下人,又有什么分别?”夏兰若眼角流淌着失意。
其实她本不是孤芳自赏之人,夏兰若虽出身清贫小官吏之家,但幼承庭训,不仅才学极高,也养成了恬淡的心性和坚贞的气节。在觐朝会上被昭太妃刁难尚能不卑不亢,被贬为宫奴也从未自怨自艾。然而,她对谢隐的一腔爱慕之情空付,却令她无比伤怀和失意,竟产生了从未有过的自卑。
“兰若,你万万不可这样灰心丧气,其实我……”夏兰若的失意撕痛着莫然的心,他恨不得现在就握住她的手告诉她,她不是下人,如果她愿意,他可以给她一个正四品将军夫人的尊贵身份。
然而,莫然还没有鼓起勇气说出心中的话,就被夏兰若轻细的声音打断了,
“兰若还记得那日与大人谈诗论词,大人才学高绝,兰若现在有两句诗,还要请教大人。”夏兰若转头避过莫然的目光,幽幽的念道,“‘知君用心如日月‘,怎奈‘除却巫山不是云’。”
夏兰若话音刚落,莫然重重的吸了一口气。仅仅是两句诗句,然而带给莫然的打击却比这段日子不眠不休的煎熬还要令他崩溃――你这么快就要拒绝我吗?连一点机会都不给,就要将我拒之千里之外吗?
莫然心痛得微微扭曲了面孔,夏兰若的心也是生生的疼!
燕齐有无数女子爱慕谢隐,因此她从没敢奢望过。可当她被贬为宫奴之后,是谢隐将她从浣衣局的苦役中拯救出来,将她收到相府好生对待。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令她不可抵挡的升起希望之火,也最终品尝到失望的痛苦。正因为她尝过这种痛苦,才不想让莫然同样痛苦。
她的心已装满了谢隐,再也容不下别人。
“好一句‘除却巫山不是云’!兰若,你的意思我懂了。我忽然想到了一句诗,愿与你共勉。”莫然瞬间看起来更疲惫了,他目光柔和的凝视着夏兰若的双眼,“‘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我还是那句话,我们是一样的人。”
夏兰若神情一滞,匆匆看了莫然一眼,正要说什么,却被莫然抢先道,
“你大病初愈,不可太过劳神,好好歇着吧,我走了。”
莫然沉着脸走出门去,与正端着药进门的侍女擦肩而过。莫然停下步子看了看那药,向那侍女嘱咐道,
“太医改了方子,看方子这副药的味道应该是酸涩的。你最好事先备一盏蜜水,好为夏姑娘送药。”
“是,莫大人!”侍女答应着,目送着莫然离去。
“姑娘,莫大人看起来脸色不好呢,估计是这几日累的!您不知道,您病的这些日子,莫大人衣不解带的在床边照料您,简直比我们这些奴婢还尽心呢!真看不出来,他这么一位武艺高强的大将军,照料起人来竟会这么心思细密。”侍女颇有些羡慕的向夏兰若道。
夏兰若没有说话,装作累了的样子闭上了眼睛转过头去,一滴泪无声无息的划过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