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怀歌虽然对项穹不怎么待见,觉得他是京城那边安插过来监视西北大营的,所以这一年来每次见到项穹她都不会给人好脸色,无论庄泽年他们怎么解释她都不听,一门心思地认定他不怀好意。
但是尽管如此,易怀歌却从未想过让他死。
在军营的将士,无论是以何种目的来参军的,也不管他们立场如何,在易怀歌看来都是能为了他人舍弃了性命的英雄。
在西北大营中,除了庄泽年、程元河、冯进和陆军师,项穹算是她为数不多认识的人了,乍一看到这灼眼的血色,易怀歌耳畔有些发蒙。
项穹说完那句“不必了”后,就微阖着双眸,不再言语,身体一寸寸地冷了下去,很快,呼吸也消失了。
易怀歌愣了片刻,才被小何扯着手臂拉起来,道:“将军!现在战局不稳,您不可因为一个人而失了分寸啊。”
易怀歌有些呆愣的眸子缓慢地动了动,看着地上一滩抓眼的鲜血,半天才抿了抿唇,道:“嗯,我知道。”
说着便带着人再次冲入了敌阵中。
望台城的美女樱一夜败落,落英缤纷散落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程元河被冯进按在了关口内,随便点了几个亲信让他们守着程元河。
程元河怒道:“你什么意思?现在在战时,你让人把我困在这里到底意欲何为?!”
冯进一直笑嘻嘻的连忙此时已经沉了下来,冷声道:“你自己瞧瞧你自己,再在战场上待一时片刻,就算是莫剪衣来了,也救不了你。”
此时的程元河十分狼狈,浑身都在流着血,将身上的甲都染红了,原本背后的那个已经结痂的伤口更是直接裂开,如果不是冯进直接强行将他带回来,按着他上了莫剪衣给的金疮药,程元河指不定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程元河被噎了一下,急喘了几口气才将声音放低,道:“冯进,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考虑这等问题了,南锦军已经是最后一击了,若是我们扛不住,城就真的要破了。”
性子一向随性的冯进此时却不知道吃了什么药,理都不理他,对一旁的亲信吩咐道:“看好程将军,要是他还有想上战场的念头,就找根绳子绑了他,或者直接打昏送回城中,不必有后顾之忧。”
亲卫道:“是。”
程元河险些被气死,踉踉跄跄站起来一把抓住冯进的手腕,厉声道:“冯进,临到阵前,你难道是想要我当逃兵吗?我从来都不怕死,我一直以为你是知道的。”
冯进愣在了原地,片刻之后才缓缓转身,深吸一口气,道:“项穹战死了。”
程元河一愣,抓着冯进的手陡然松开,他愕然盯着冯进,踉踉跄跄坐回了椅子中,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冯进看到他这副优柔寡断的样子,似乎冷笑了一声,但是脸上却无半分笑意,他道:“战场上都会死人,在你我在这里争论的时候,也有无数将士身死在战场上,这没什么好值得悲伤的。”
程元河虽然杀伐果敢,但是每每遇到同僚身死时,还是有种情不自禁的悲伤。
“你一直在说你不怕死不怕死,项穹也说过他不怕死,但是你们真的不怕死吗?”冯进淡淡道,“这世上哪有什么人不怕死啊,你们只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壮烈罢了。参军之人在入军营那一刻起早已经没了退路,我们都知道我们最终的归宿十有八九是战死沙场,但是想要一声碌碌无为的孤独死去,还是在战场上化为一朵红色烟花灿烂死去,相信每一个人都不会选择前者。”
程元河无话可说。
冯进身上也有着大小不一的伤口,看起来形容十分狼狈,但是奇怪的是,平日里他那些插科打诨的吊儿郎当模样已经全都散去,看起来比程元河还要稳重许多。
“我知道你已经存了必死之心,想要在战场上最后再璀璨一回,但是程元河啊……”冯进突然朝他走了几步,一把按住了程元河满是鲜血的肩膀,低下头来哑声道,“我不想死啊……”
程元河愕然抬头,对上冯进有些悲伤的眸子,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我不像你们早已心存死志,我想要好好活着,想要将那些侵犯别人疆土的人打回他们的老家去,想要身披荣光解甲归田,”冯进声音沙哑,用一种十分无法理解的语调,轻声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想着要如何光荣死去,为什么却从来不去想……”
程元河感觉到冯进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在微微发抖。
冯进道:“……为什么却从来不去想,为什么死的人偏偏是自己,而不是他们呢?”
对啊,同样是战场,同样是生命,为什么我们的生命要被自己踩得这般廉价,说送命就送命,为什么我们不能拼尽全力将他们打回老家去,而是要在这里思考着要如何死在他们手里呢?
程元河一愣,脸色骤然苍白,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内心中的消极,这些天来,他一直想的是如何杀更多的人,让自己死后不会留下那么多遗憾,经冯进这么一说,他才突然打了个寒颤,彻底清醒了。
冯进微微弯腰,直直地看着程元河的眼睛:“我让你回来休息不是为了让你消极等死,而是让你好好想一想,自己到底为了什么上战场。难道就是为了给自己寻一个比较光荣的死法,为了引颈待屠?你为什么从来不去想我们要如何如何取胜,如何如何活下来去看他们战败的丑态?程元河,我一直以为你是极其聪明的,但是没想到这些年来我却一直都看错你了。”
“懦夫”二字明晃晃砸在了程元河脑门上,几乎将他砸懵了。
冯进说完后,也不管程元河是什么反应,和一旁的亲信交代了几句,拎着剑便再次去了前线战场。
南锦军的兵力像是不要钱一样源源不断地涌过来,城池的关口已经被攻破,望台城被迫退到了关口之外的城池中,而交战的前线便是护城河那易守难攻的石桥。
护城河的石桥是几百年前望台城的太守派人找来工匠,花了三年时间才建好的,即使已经历经了百年,那石桥依然坚固,而大半个城池的人来往交流都是经过这座石桥,可谓是历史悠久,城池命脉了。
冯进眯着眼睛看着越来越多的南锦军,又看了看脚下的石桥,找来自己的亲信,低声吩咐道:“去军需处问问,看看当时我们炸隔断河时的硝石还有没有剩余?”
亲信吓了一跳,在一片兵荒马乱中颤声道:“将军是打算把那硝石当成火药来使用吗?不成的,那个硝石杂质极多,用火烧都要烧个片刻才能炸,扔到敌军中他们应该很快就能反应过来,将火给灭了,得不偿失啊。”
冯进抹了抹脸上的血,在一片战火中轻笑一声,道:“谁说我要来炸人了?”
亲信一愣,顺着冯进的视线落到了众人脚底下交战的巨大石桥上,顿时一惊:“您想要炸石桥?”
冯进没说话,代表默认了。
亲信立刻劝道:“我的亲将军啊,我知道您在战场上做事一向出圈,但是却不知道您还能这么出圈啊,这石桥已经几百年的历史了,若是被炸了,不说唐延大人会不会气炸,就是半个城池的交通都要靠这石桥来维系,就这么炸了,恐怕……”
冯进不耐烦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如果城破了,要这石桥还有什么用?别废话了,让你去你就去,要是之后将军追究责任,我一力承担。”
亲信还要再说什么,冯进直接没理他,拎着剑冲入了敌军,将妄图冲过来的敌军一剑一个砍入了护城河中。
护城河和隔断河上游相接,水流极其湍急,人一旦落进去很快就被河水吞没,连影子都不见了。
那亲信暗道一声造孽,但是也不敢违抗,连忙跑会城中去找硝石了。
易怀歌和项穹镇守的关口还算是坚固,但是那巨大的铁门已经被轰开了一个口子,若是再继续下去,恐怕这个关口要不保。
此时的易怀歌冷静得可怕,她看着仿佛不知疲倦源源不断冲过来的南锦军,深吸一口气,对一旁的小夏道:“南锦军的贺现,也该出来了吧?”
小夏脸上被划了一道血痕,此时正在流血,他也没在意,胡乱抹了两下,眸子弯弯,笑道:“看来将军一直很想要和贺现交手啊。”
易怀歌轻轻笑了,手指一点点敲打着满是血污的刀柄,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此时,远处突然冲过来一个传令官,似乎有十万火急的军情,等到了近处,易怀歌才发现此人是易长风。
易长风险些摔倒,被易怀歌一把扶住了,她蹙眉道:“何事怎么慌慌张张的?”
易长风瞳孔剧烈晃动,满脸都是不安和慌乱,他低声道:“望台城西部有数万兵力正在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