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天还没亮易怀歌就带着一队亲兵一路飞奔到了承绍城。
周长吟刚刚钻到马车中,远处陡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他还没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就听到外面有人勒住了马缰,从马上一跃而下,接着一个人浑身散发着寒气钻了进来。
易怀歌手臂上和膝盖上都穿着轻铁打造的护膝,上面已经凝成了颗颗露水,她从西北大营一路赶过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冰冷的寒意,一进来,马车中的温度瞬间降了下去。
周长吟眉头紧皱:“你怎么会来这里?不是要去半洛吗?”
易怀歌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道:“没错啊,现在不就和你一起去半洛吗——哎有酒吗?冷死我了。”
外面传来易长风指挥亲兵列队的声音,周长吟敲了敲车壁,示意可以走了,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易怀歌将腿搭在了对面周长吟坐着的软榻上,微微弯腰将腿上的护膝解下来,边解边道:“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你说人家半洛聚会,你颠颠地去赴宴做什么?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周长吟面如沉水地从马车中的小柜子里拿出来一个小火炉,点了火将一壶酒放在上面温着,闻言冷笑一声:“那个顾未殊派人来说你也会去,你都不怕死地去赴宴了,我难道就是那种畏畏缩缩贪生怕死的人吗?”
易怀歌解护膝的手一顿,将解下来的轻铁直接甩在了小案上,险些将桌上的酒给弄洒了,她低低骂道:“顾未殊那个混蛋。”
周长吟将护膝拿起来放在了一边,道:“怎么?”
易怀歌没说话,抬起另外一条腿去解护膝,她和周长吟一直都是势同水火,但是彼此都心照不宣的把对方都当成了最好的朋友,虽然她前去半洛有一部分是保护周长吟的原因,但是打死她都不会主动朝着周长吟说出来的。
等到易怀歌把身上护膝都解了,桌子上的酒也温好了,她将披风扯下来,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才觉得身体稍微暖一点。
周长吟很少喝酒,易怀歌都喝了三杯了,他还在慢条斯理抿着第一杯酒,连一个杯底都没喝完。
易怀歌撩开窗帘,朝着外面飞速倒退的风景看了一眼,道:“此番你不该去半洛,商议承绍城事宜根本就是你和陈音之间的事情,哪里要闹到要去半洛大营里去的地步?”
周长吟淡淡道:“他们不会动手的,大概连试探带下马威的意思居多。”
易怀歌道:“可是若是真的……我是说万一,万一两军兵戈相见,你一个文人,啧,你别瞪我,我说的是事实,你自小连武艺都没练过,到时候打起仗来你指不定逃都逃不掉,我到时候可不救你。”
周长吟:“我不指望你救,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易怀歌还是有些担心:“可是沙场……”
周长吟十分不耐烦易怀歌朝他说教,直接打断她的话:“官场如沙场,我在那勾心斗角的朝堂之上都能活下来,更何况你们这群粗鲁莽夫不懂脑子的相互斗殴——你差不多得了,我死了是我命该如此,你犯不着为我多操心。”
易怀歌险些被他气了个半死,一怒之下将他酒壶里温好的酒全都喝光了才罢休。
一个半时辰的路程,众人才终于到了半洛大营。
半洛国的边疆大营地处承绍城东北边一个荒废村落,名为来客村,那里据说百年前曾经发过一次疫病,全村的人无一幸免全部死在了那场瘟疫中,也因为此处处于边疆,太过偏僻,自那之后很多年都没有人敢在这里落脚居住,“来客村”也便成了“送客村”,大半年都见不着一个人。
直到十几年前半洛大军的将军将大营迁到了这里,这才有了些人气。
众人到了送客村,天色有些昏沉,太阳也迟迟没有出来,乌云压顶,似乎就要落雨了。
易怀歌从马车中窜出来,皱着眉看着天边,道:“边疆怎么总是落雨?比江南的雨水还要充沛。”
像是在回应她的这句话,远处天边猛然传来一阵闷雷,昏沉的天幕霎时一白,便很快暗了下去。
周长吟从马车上姿态优雅地走下来,闻言伸手指了远处一排影影绰绰的黑色影子,道:“听承绍城里的一些老人说过,在边疆最南边有一座连绵的高山,高耸入云,每次雨从天边过去的时候总是被挡了下来,而被挡下来的雨自然无处可去,只好在原地落了——嗤,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易怀歌看着只能瞧出个影子的远山若有所思。
此时,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是真是假未可知,但是顾某相信,一定有将军驾临此处的原因,指不定连老天都喜极而泣为你落泪呢。”
这种不着调的话易怀歌不用脑子就能猜出来人是谁,她似笑非笑地转过身,果不其然,顾未殊一身戎装,身形颀长俊美得不得了,偏偏那张脸上却是挂着让易怀歌恨不得一拳揍过去的笑容。
周长吟之前只听说过顾未殊的名字并没有见到他人——就连邀请他来半洛也是他身边亲卫代劳的,自然不知道这位传闻中的顾大帅会是这么一副不着调的模样。
他眉头皱了皱,朝顾未殊拱了拱手,道:“见过顾大帅。”
顾未殊随意摆了摆手,朝易怀歌道:“将军,里面请,驻军主帅已经恭候您多时了。”
易怀歌跟着他走了几步,毫不客气道:“驻军主帅,谁?”
顾未殊还没说话,周长吟就冷声道:“半洛国边疆驻军主帅,是白钩玄白将军。”
他看起来似乎还想要再骂易怀歌几句,但是当着外人的面他不便给自家主将丢脸,只好将后面的话给吞了回去。
易怀歌若有所思:“哦?白钩玄?哦,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出身乡野的将军,听说过他的大名。”
顾未殊忍着笑低声道:“你可别在他面前提他出身乡野这件事,要不然他能把桌子给掀了。”
易怀歌看到他的满脸坏笑,大概猜出来了顾未殊可能和这位白钩玄将军关系不太好,否则不可能摆出来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当下有些了然地点点头。
几人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主账中,因为天气暖起来,营帐的帘子被挑了起来,从外面能隐隐约约看到里面的场景。
易怀歌随意一瞥,突然对着一旁的周长吟低声道:“坐在门口的那个是陈音吗?”
周长吟看了看,点头:“对。”
说着,三人一起进去营帐中。
营帐中寥寥几个人,大概都是半洛大军的副将,看到他们进来立刻将视线看了过来,易怀歌比较敏感,察觉出来了其中大部分的目光都是不善的。
不过她是从刀山火海里滚出来的,自然不可能怕这些没什么杀伤力的东西,依然姿态慵懒地走了进去。
营帐的主位坐着一个身着黑色戎装的男人,他大概刚过而立之年,虽然出身乡野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在战场上厮杀惯了,身上隐隐约约显出一股子从容不迫的贵气来,仅仅只是坐着就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易怀歌走进来之后,他动都没动,有些阴鸷的眼神死死盯着易怀歌,一副来者不善的架势。
主帅不开口,其他人也不敢贸然讲话,顾未殊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巴不得易怀歌和白钩玄对峙起来,更加不会开口了,一时间营帐中有些安静。
在易怀歌背后的周长吟眉头一皱,上前几步朝着白钩玄施了一礼,不卑不亢道:“听闻半洛主帅邀请楼台易将军和吾等来商议要事,我们怀着诚意来了,到此处将军们却以沉默回应相对,难道这便是诸君让我们前来的目的吗?”
周长吟在楼台官场上摸打滚爬了这么多年,早就练就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当着这几位浑身散发着杀意的铁血将军也面不改色地坦然相对,胆子不可谓不大。
易怀歌似笑非笑道:“长吟,回来,指不定将军就是这么打算的,咱们就这么相视沉默到天黑也不失为一种商议方式,顾大帅,你觉得呢?”
两人这样一顿默契十足的冷嘲热讽,顾未殊终于觉得有些尴尬,这才嬉皮笑脸地过来打圆场,道:“易将军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白将军为人严谨诚笃,平日里都很少讲话,此番并不是针对楼台,你多想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白钩玄也不能再装沉默了,他站起身,朝着易怀歌拱拱手,冷声道:“早就听闻易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请上座。”
易怀歌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撩了撩衣摆,走到一旁的位置坐下了。
周长吟懒得看他们勾心斗角,不等白钩玄说话自顾自地走到陈音身边一个空的位置坐了下来。
陈音唇红齿白,有着一具好看至极的皮囊,身型显瘦,一身白鹤海棠的衣衫被他穿得有些空荡荡的,看着只是个少年人天真无邪的模样——也不知道这样的人是如何当上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