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易怀歌这般封锁消息,周长吟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她病重的消息,连夜从承绍城一路赶过来,见到易怀歌第一件事就是满脸愤怒地一把抓起易怀歌的衣襟,眼睛通红道:“易怀歌你!”
一大清早,易怀歌昏昏沉沉的,被他这么一晃,整个人都清醒了,她看着周长吟愤怒得眼睛发红的模样,轻轻笑了笑,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一介书生还是老老实实待在承绍城,若是被卷进战圈来了恐怕没人护得住你。”
周长吟被她满不在乎的态度彻底激怒,直接抬起了手想着朝她那张欠揍的脸上打下去,但是手还没落下,他自己就先心软了。
易怀歌瞒着他这么久,自己也有些心虚,想着大不了被打一拳,不碍事的,她正闭着眼睛等着挨揍,抓着她衣襟的手却突然轻轻抖了抖,接着,她单薄的身躯便被周长吟整个抱在了怀里。
易怀歌愕然抬头。
周长吟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自从在顾未殊那大概得知了易怀歌的情况后,他一路上都提心吊胆,唯恐晚了一步就见不到她了,此时将易怀歌抱在怀中,这才将心落下了大半,他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两人从小认识,还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被周长吟这般紧紧地抱着,易怀歌一时间有些羞赧,但是感觉到周长吟身上的颤抖后,她终于良心发现,觉得自己这件事似乎做的不太厚道。
易怀歌试探着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周长吟的肩膀,道:“唔……长吟,我错了我错了,你别生气,我这不是怕你瞎担心吗?你看,我现在也没什么事情啊。”
这句明显是服软的话,不知道又哪里说错了,周长吟立刻把她推开,几乎算得上是暴怒地骂道:“没什么事情?我看你是不是打算躺进棺材了才算是有事情?如果不是我这回无意中听到顾未殊和陈音说起这个,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易……易怀歌!别给我躲,给我好好回答!”
易怀歌面对着他的怒气,听到一半就抱着头往被子里缩,被周长吟毫不留情地抓了出来,他更加生气了:“好好看着我说话,说!”
易怀歌满脸痛苦:“你让我说什么?长吟兄啊,我现在可是个病人啊,你确定这么对我大声说话真的好吗?我吐血给你看啊。”
周长吟:“……”
周长吟看着似乎还想再骂几句,但是看到易怀歌苍白的脸色还是忍住怒意,将她放下,又将被子给她拉了拉,才没好气地开口道:“你到底中了什么毒?看你这副半只脚踏进黄土的样子,真的没事?你和我说实话,别再想骗我。”
易怀歌无奈道:“好,我哪里还敢骗你啊,要是再骗你你指不定把我给撕了——这毒是我来西北大营之前在京城时无意中服下的,原本我自己都没有发觉,直到前些日子易行歌……四殿下来时我才知道。”
周长吟眉头紧皱道:“在京城中给你下毒?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你有眉目吗?”
易怀歌面有难色,迟疑了半天还是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
周长吟立刻道:“是王室的人?皇上?不对,他那时应该只是想打压你的军权,并不会想要你的性命,那是……三皇子?在朝中他一直和你有嫌隙,三皇子!是不是他?”
易怀歌又叹了一口气,道:“长吟啊,你这么聪明,当心被人嫉妒穿小鞋啊。”
那就是猜对了。
周长吟眉头紧皱,不知道是想要愤怒还是该疑惑,他先冷静下来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半天才道:“为什么……”
易怀歌道:“如你方才所说,我和他本来便政见不同,他想要杀我是正常的,不需要什么理由。”
周长吟道:“我是说,他为什么要挑在那个时候下手?皇上又到底知不知情?杀了你对他到底有什么好处?”
易怀歌耸耸肩,她懒得猜测别人的心思,将温在旁边的腰端过来喝了几口,皱着眉头道:“不管他到底想要我如何,给我下毒这个事实是改变不了的,而且你知道吗?我这个三王兄可是极其聪明的,不知道从里寻来的如此奇怪的毒,在我来西北大营的前天晚上借着送行的由头过来陪我喝酒,你也知道的我对酒自来都是来者不拒的,所以没有多想。”
“喝完之后我并没有什么感觉,一直到了西北大营过了一年多都没有毒发,”易怀歌慢慢说着,看着手中碗里的漆黑药水,低声道,“直到前几天易行歌在我的吃食里放了毒引,这才将毒性彻底引发了起来——呸,这药怎么这么难喝?军医所那群庸医又给我胡乱添了什么药?”
周长吟道:“易行歌……他也知情?”
易怀歌胡乱点点头,皱着眉头将剩下的半碗药泼在地上,随意道:“大概是知道一些的,否则也不会顺水推舟那么费尽心机地让我服下毒瘾了,啧,我那三个哥哥,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周长吟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是看着她一副蔫蔫的神色,只好强行忍住了,他道:“天色还早,你再睡一会吧,前线并无消息传来,恐怕他们是打算再等等。”
易怀歌点了点头,喝了药很快便犯起困来,不消片刻便睡了过去。
她这些天殚精竭虑,每次睡着都是做着各种猛兽追杀她的噩梦,让她睡着也不得安宁,不过今天,不知道药里安神的成分,她非但没有梦到猛兽,倒是梦到了一年多前的旧事。
在梦中,偌大的宫殿中传来了一串脚步声,很快,一个身着紫色朝服的男人便从外面缓步走了过来。
寝殿中的易怀歌背对着他跪坐在地上,听到他的脚步声,也懒得起身,顺势朝着来人微微躬身,冷淡道:“怀歌见过三王兄。”
易凌歌面容冷淡走到易怀歌面前,手中端着一个木托,上面放着一个黄色卷轴和两坛已经开了封的酒。
易怀歌随意扫了一眼,微微抬起头,淡淡道:“王兄有给怀歌下制令?”
易凌歌不喜欢他这个自小在沙场长大的妹妹,总是觉得她身上带着些王室之人所没有的气息,就好像和他那个处处压他们一头但却战死在沙场的大王兄一样的感觉,在面对他们两个人时,易凌歌总是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自惭形秽的卑微感,只是他自己不想承认。
就比如现在,即使易怀歌跪坐着仰望着他,但是却反而给易凌歌一种她高高在上的错觉。
易凌歌皱了皱眉,拿起木托中的卷轴,摊开后,一板一眼念道:“王妹军功卓绝,钟灵毓秀,戡乱以武,忠国之士,尔今边陲牧扰,尔临危受命,不日居官尽职,威震边疆。”
他念完之后,将卷轴阖上,单手递给易怀歌,表情带着些许讽刺,道:“而这酒只是我前来为王妹送行罢了,并不是王兄赐的。”
易怀歌也不恼怒,漫不经心接过了制令,摊开来又来来回回看了两遍,才猛然笑开了。
易凌歌道:“你笑什么?这边关可不比你那西北大营,饶是你有通天之能,也要寻思到底能不能在那满是贼寇的边关活上三天。”
易怀歌含笑,没在意易凌歌的冷嘲热讽,将制令塞到了袖子里,淡淡道:“我只是笑世人都爱以己度人,不问是非。”
易凌歌低声道:“放肆,你不要命了?”
易怀歌一笑过后,眉目依然满带笑意,她微微起身,身上红衣铺洒在地面上。
那杯酒被一旁的烛台光芒照得满是涟漪,她轻轻拿起来酒坛将一旁的酒杯上斟满,端起来酒杯,在指间微微转了一下,转动的幅度有些大,那满杯的酒竟然分毫都没有洒出来。
“王兄。”她淡淡道,“我自小跟着大王兄长大,虽然知道王室中的亲情并不甚坚固,可是却未曾想到会脆弱到这般地步。”
易凌歌没说话。
易怀歌嗤笑了一声,眸子一直在盯着那指尖的酒杯看个不停,她本来就是爱酒之人,就算是边关的烧刀子她也能眼睛都不眨地灌上了两坛。
怀歌公主自小便跟随她大王兄一起征战沙场,是个活脱脱在战场上长大的公主,她有着贵族王室的血统,执掌杀伐的果敢以及令人钦佩洒脱的性子。
在前朝,这样性子的公主必定有一番作为,只不过前朝没落,善疑的二皇子登基即位,她这般特殊的身份自然有些尴尬,若是二皇子想要铲除前朝异端,那么她自然是首当其冲。
她好看的眸子淡淡盯着易凌歌,接着浅笑了起来,直接将那酒一饮而尽,些许酒滴沾在她唇角,被她伸出舌微微一舔,抿进了口中。
易凌歌似乎愣了一瞬,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很快反应过来眼神复杂地看着易楚歌,喃喃道:“你……”
易怀歌没有再看他,身上一袭红衣和一旁飞舞的红绸相互交织,将她衬得如同仙人一般。
易怀歌再次抬头去看那顶上的楼台国国纹,眼神复杂,低声喃喃道:“相互猜忌,不死不休,这便是帝王家的宿命吗?”
国纹自然是不可能回答她的,而她自己心中也早已经有了答案。
她慢垂到地面上的血色衣摆被风吹着微微摇曳,委顿于地。
“易地长歌终不散,吹皱江水,西风尽乱。”
这是楼台国人人耳熟能详的曲子中,被易怀歌用一种轻飘飘的语调唱出来有种莫名的悲伤感,但是细细看去,她的眉目间却是没有丝毫悲切,古井无波淡如潭水。
“西风尽乱,吹皱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