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怀歌习惯了枕戈达旦的日子，一整夜也没怎么睡觉，时间刚过破晓就起身，披上戎装来到了城池关口处。
程元河脸色还好，没有了昨日那副病歪歪的模样，看到她走过来，拱手行了一礼，道：“将军。”
易怀歌一挥手示意不用多礼，今日她将平日里披散可以到腰迹的长发直接斩断半截，用一根发带和木簪子直接盘在头上，看装扮根本不像是个女人，反倒是个不注重打扮审美的男人，再加上一身戎装和腰上的长刀，显得越发干练。
程元河还从未和易怀歌上过战场，看到她一反平日里不修边幅的装扮，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轻笑了一声。
易怀歌眼眸看着远处逐渐亮起来的天幕，头也不转，漫不经心道：“你在笑我？”
程元河收住笑容，正色道：“我是想称赞将军果真巾帼不让须眉。”
易怀歌一挑眉，也笑了起来，道：“你的意思就是说我像个男人呗，想说什么就说，不要拐弯抹角，我又不可能在决战之际将你从城墙上推下去。”
程元河惊悚道：“难道不在决战时，你就想把我推下去吗？”
易怀歌明明是在说玩笑，听到这句话，竟然还顺着程元河说的仔细考虑了一下，摸着下巴，慢悠悠道：“唔，你还别说，这还真的是个好死法，下次我尝试下看看。”
程元河顿时哭笑不得，心道易怀歌就算在兵临城下不知生死的情况下竟然还是这么活蹦乱跳的，着实让人心安。
两人索性一起坐在城墙上，垂着冷风，慢悠悠地看着远处的地平线，看着不像很快就要打仗甚至可能丢掉生命的架势，反而有点像是平和时期两个老友在等日出般。
程元河看着那已经从地平线冒出一条缝隙的日光，感受拂面而来的冷风，突然有些感慨道：“将军，说实话，你刚开始来西北大营时，我们所有人都挺不待见你的。”
易怀歌道：“哦？你们当时是如何看我的？”
程元河认真地想了想措辞，半天才简单粗暴道：“我们当时一致觉得你就是个混蛋。”
易怀歌：“……”
易怀歌没想到程元河竟然这么直白，当即有些干巴巴地说：“哦，是、是吗？我当时有很混账吗？我觉得还好啊，和我平时一样啊。”
她平日里行事素来嚣张跋扈，一旦习惯了并不觉得自己哪里惹人厌烦，易怀歌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和一年前好像没多大区别，似乎都挺……混账的？
程元河没好气道：“是啊，我没说你之前和现在不一样，我只是想说你一直都是个混蛋而已，只是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我们习惯了你的脾气性子，不像第一次见你被你气得升天罢了。”
刚来西北大营时，易怀歌还没下马车就快刀斩乱麻地让易长风给了冯进一个下马威，接着到了大帐中更是嚣张，三言两语就让庄泽年不得不罚了那几个顶撞她的副将，让众人憋屈不已。
易怀歌平日里说话异常直白毒舌，什么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必定是让人火冒三丈的，刚开始程元河听着恨不得以下犯上将此人狠狠凑一顿，后来大概是被易怀歌磨练的心智坚韧了许多，一点点适应了，有时候还会将易怀歌故意来惹他炸毛的话直接无视，可谓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程元河此时直接以下犯上，直言不讳，连连讽刺易怀歌。
易怀歌脸皮也是极厚，闻言非但没有丝毫反省，反而摸了摸鼻子，道：“是吗？那你习惯了应该就会好很多了，我这几年脾气已经好太多了，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北大军的其他副将，他们全都被我无差别地嘲讽攻击过，现在心智极其坚毅。”
程元河看着她竟然还一脸邀功的模样，顿时气笑了。
易怀歌初来西北大营时，姿态猖狂，整个人身上笼罩着生人勿进的冷漠，让人完全不敢凑上前去说话，程元河记得当时若非有事情，自己是打死都不会主动碰易怀歌的冷脸的，而一年多时间相处下来，他才逐渐发现，易怀歌这个人只对陌生人冷漠疏离，对着熟悉的人几乎算得上笑脸不断，虽然不知是不是伪装的，但是起码不会让人觉得疏远。
而众人习惯了易怀歌口无遮拦的毒舌后，也能发现此人并不像她表面上的那般冷漠无赖，反而心思却极其细腻。
程元河道：“将军，其实经过这一年的相处……”
他正要真情实意地和易怀歌说说自己到底是如何想的，易怀歌却突然抬起手，道：“住口。”
程元河闭上了嘴，疑惑看着她。
易怀歌伸出一根手指束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然后眨了眨一只眼睛，道：“难道你不知道在大战前掏心掏肺地说一些真心话，是一种不祥之兆吗？”
程元河从没听说过这个，眼神怀疑地看着她，觉得这又是她的歪理邪说。
易怀歌将手指放下，眉间竟然带了些许柔色，她道：“你想说什么话等到我们将南锦军击退后，有的是机会说，没必要非要现在，懂了吗？”
程元河愣了愣，而后愕然抬头，这才明白易怀歌的意思。
大战之前说这种宛如遗言的话，确实不详，而易怀歌之所以不准他现在说这些话，是想要让自己在此战役中活下去。
程元河原先还在和易怀歌调笑说着玩笑话，但是此时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半天才低着头，“嗯”了一声。
易怀歌没再看他，一转头看着已经升起半轮的太阳，眸子一眯，突然道：“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程元河一愣，接着朝着在城门口的将士扬声喝道：“探查是什么动静？是不是南锦军来了！？”
将士们纷纷领命，几人骑马飞奔而去，另外一人直接趴下，将耳朵贴在地面上听了听，突然站起来，扬声道：“回禀将军，是大军踏境的马蹄声。”
很快，探路兵呼啸而回，道：“南锦军已朝城池关口攻来！”
易怀歌眼睛一亮，对程元河低声道：“果然如此。”
程元河将长戟拿在手中，转身走下城墙，厉声喝道：“准备！”
将士们将长戟重重撞在地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地喝声：“是！”
易怀歌眯着眼睛看着远处南锦军逐渐现出，放在腰间刀柄的手在轻轻地发抖，她有些愕然地看着腰间的手，似乎很奇怪自己为什么在发抖，直到一旁的亲兵有些迟疑地走上前，低声道：“将军，您……为何在笑？”
易怀歌一愣，接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脸上正浮现一抹兴奋的笑容，她这才清楚，原来这具身体到底渴望战争到了什么程度，她见到那远胜于他们的兵力浩浩荡荡从远处冲来，呼啸声几乎震耳欲聋，马蹄声极其的尘土经久不落，那样气势磅礴的大军一旦对上便真的是不死不休，却没有感觉一丝一毫的惧怕，反而整个人都本能又诡异地兴奋起来。
易长歌曾经对她说过，她天生就是为了战场而生的，对敌人天性凉薄，残忍无情，就算踏在成山的尸骨上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她这样的人，要么成为守护家河的英雄，要么成为祸国殃民的奸雄，反正无论成为那种人，她都不可能一辈子安稳度日，碌碌无为。
易怀歌虽然在北大军时常年征战，处理最多的都是一些楼台国的一些附属小国起兵造反而已，和收拾一窝贼寇没什么分别，大的战役根本没有几场，更何况是这种及有挑战性的战局。
易怀歌脸上收敛不住的笑，笑的一旁的亲卫都有些心里发憷，战战兢兢道：“将、将军，敌人入境后，是先用羽箭还是投石？”
他话说完就有些后悔了，这些原本都是商议好的，再来问易怀歌根本是多此一举，好在易怀歌根本没有听到他说什么，微微颤抖的手来回抚摸着冰冷的刀柄，眼神泛光地盯着逐渐逼近的南锦军。
南锦军打头阵的是昨日叫嚣得最厉害的云岭，他手指大刀，骑在一匹高头烈马上带着人疾驶过来，远远瞧着站在城墙上那抹遗世独立的身影，眼睛眯了眯，“嘿”了一声，从马鞍旁抽出一把弓箭，搭箭上弦，直直朝着城墙上的人射去。
一旁的亲卫瞳子一缩，正要前去相互，就看到迎风而立的易怀歌在千钧一发之际微微偏头，姿态甚是随意地躲过了那呼啸而来的箭羽。
亲吻吓得冷汗都要下来了：“将军，战场高处太过危险，您还是先下来吧。”
易怀歌看着一旁直直射在城墙上的箭，嗤笑了一声，低声道：“废柴。”
她从一旁直接拎起一把弓，将一根箭羽搭在弦上，眯着眼睛笑了起来，道：“这位将军是要和我比箭法吗？”
除非是弓箭兵，在战场上很少有将士会拿着并肩单独攻击，更何况是主将，这一箭根本就是云岭公开的挑衅。
亲卫看着她唇角的冷笑，讷讷道：“您……”
下一瞬，易怀歌手中羽箭猛然离弦，直直朝着那打头的云岭射了过去。
云岭早就料到会有反击，直接大刀一挥，将那即将射来的羽箭斩成两段。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洋洋得意，下一箭就紧跟着呼啸而来，他来不及挥刀，只能箭羽到达之前身体艰难一闪，堪堪避过致命处——箭羽直直射在了他的左臂上。
在城墙上的易怀歌将长弓随意一扔，似笑非笑地隔着千军万马和那人对视一眼，轻启苍白的唇，自言自语道：“……还差的太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