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怀歌在梦中一脚踏空，猛然惊醒了过来、
四周一片血腥和药味，她迷迷瞪瞪地张开眼睛，便看到了正躺在自己身边的莫剪衣。
这几日以来，死伤者无数，伤病所所有的医师全都是连轴转，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有休息的时候，莫剪衣大概是累惨了，脸色有些苍白地躺在床上，眼底还有些青痕。
她睡得极浅，察觉到易怀歌轻轻动了动立刻清醒了过来，撑起身体和易怀歌对视了一眼，两人才相视一笑。
外面已经有军医在忙着处理伤员了，除却伤势极重的莫剪衣已经医治得差不多了，其余的轻伤也轮不到她出去，她索性也不起来，再次倒了回去，和易怀歌一起盯着头顶，突然感慨道：“我们已经有好久没有这么在一起睡过觉了。”
易怀歌笑了笑，也轻声道：“是啊。”
以往在北大营时，易怀歌每次打仗回来，莫剪衣总会把她拎过去从头到脚检查一遍，甚至手背上有一条细微的划痕她都不肯放过，一点点医治上好药，才和她一起并肩躺在榻上，随便说些话。
而自从易长歌死后，易怀歌常年征战，莫剪衣也离开了军营中，开始在江湖中奔走，两人已经好多年没有在战后疲倦得恨不得要死时聊天过了。
莫剪衣道：“我这些年来行遍大江南北，见识过无数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这才发现天下可真是大啊。”
易怀歌轻轻偏过头，看着她神色倦怠，但是眸子却几乎是在瞬间就亮了起来。
“我自出生起便和父亲一起混迹军中，将自己困在那狭窄的军营中，不知外面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莫剪衣说着说着，眉目难得一见的弯起来，易怀歌知道，她是真的很开心，“在外面，有连绵山川，浩瀚汪洋，有人会行善积德，有人也会无恶不作，每个人都为了自己而活着，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是个肆意的，鲜活的世界，和军纪严明的北大军是完全不一样的。”
莫剪衣想说，易怀歌也不打断，安安静静地听着她说，直到她终于说到无话可说，易怀歌才低声道：“你这番话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
莫剪衣将一直飘在半空的视线收回，转头看着易怀歌，轻声道：“我想让你和我一起走。”
易怀歌大概也猜出来了，所以没有多少意外，只是将唇抿紧，不知要如何开口回答。
莫剪衣伸出手轻轻抓住易怀歌伤痕累累的掌心，轻声道：“打完这一仗你就跟我走，好不好？不要再待在军中了，你生来为女子，若是想要建功立业，不一定非得要在这战场上施展抱负，去朝中，或者恳请圣上给你某个差事，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你为何一定要在这边疆吃沙子？”
无数人问过易怀歌同样的问题，但是这么些年过去了，易怀歌却依旧初心。
易怀歌没说话，沉默地拒绝莫剪衣的提议。
莫剪衣的手轻轻地松了下来，片刻后，她喃喃道：“我每次走到一处驿站都会看看有没有你所在军队的消息传来，我担心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死了，担心的整夜整夜睡不着，怀歌，你知道我的感受吗？”
易怀歌这才开了口，但是出声第一句便是：“剪衣，对不起。”
“在当我从一处深山中走出，在驿站中看到长风给我发的那无数条信件时，你又知道我当时是如何想的吗？”莫剪衣的语气几乎算得上是哀求了，“大皇子不会怪你的，这些年你已经做得够好的了，疆土安稳，边境和平，你谁也不欠。”
易怀歌无话可说，只好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莫剪衣的脸上瞬间变了，她薄唇轻动：“所以你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跟我走了？”
易怀歌声音沙哑，道：“是。”
莫剪衣安安静静地看了她半晌，才翻身下榻，将一旁的外衫披在了身上，背对着易怀歌，声音冷淡，道：“好，我知道了。”
她说完，转身就要离开大帐。
易怀歌连忙起身，道：“你去哪里？”
莫剪衣头也不回，冷冷道：“去找程元河给他换药。”
易怀歌只好讷讷地收回了打算挽留她的手，哑声道：“那……好吧，你早点回来，现在都已经深夜了。”
莫剪衣沉闷的“嗯”了一声，掀帘离开，拐进了隔壁程元河和冯进的住处。
很快，隔壁传来程元河惊慌的声音：“不是说五个时辰换一次吗？这才不到三个时辰，你……啊！你干嘛，不要扯我衣服！冯进……冯进！你就眼睁睁看着……唔唔唔！”
后面的话听不清楚了，大概是莫剪衣又用干巾塞了他的嘴。
片刻之后，莫剪衣才慢条斯理地回来，在一旁洗了洗手，将身上沾了血腥气的衣服脱掉扔在一边，和易怀歌随意打了声招呼，又翻身上榻。
易怀歌摸不准她到底有没有在生气，但是看她神色如常的样子，也不再多想，和莫剪衣一起再次躺回了床上。
只是这一回，莫剪衣没有再说什么带她走的胡话，将被子拉着盖在两人身上，轻声道：“睡吧，别想太多，明日还有的忙。”
易怀歌点了点头，她到底是奋战了那么长时间，休息了几个时辰根本不够，很快，她就再次沉沉睡了过去。
周遭依然还是熟悉的草药味，让她睡得越发昏沉。
莫剪衣在易怀歌终于沉睡，呼吸变平稳之后，缓慢张开了眼睛，那双冰冷的眸子中没有丝毫的困意，她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着睡熟过去的易怀歌，半天才翻身轻手轻脚地抱住了她，低声喃喃道：“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失去最重要之人的痛苦，经历一遍就够了，再来一次，莫剪衣说不准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撑下去。
两人睡了一个自战争开始以来的唯一一个安稳觉，日上三竿才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
两人相处如常，随意收拾了一番，便前去了驻扎营地的议事大帐里和其他人汇合。
庄泽年和陆军师早已等候多时，也可以说这两个人一整夜都没睡，全都在盘点军需和人数，此时就算是喝了好几杯浓茶也掩盖不住脸上的困意。
几个副将也已经爬起来在那等着了，此时看到易怀歌纷纷起身行礼。
易怀歌和莫剪衣走过去，随便找了个位置坐——莫剪衣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非得拉着易怀歌做到了程元河身边，程元河见到莫神医顿时觉得伤口钻心的疼，不着痕迹地颤抖了几下，脸都白了。
莫剪衣看到，心情顿时爽了。
所以说神医这种生物，大部分都有很奇怪的恶趣味。
庄泽年和陆军师将此时军中剩余的军需和人数全都盘点一遍，悉数报给了他们。
易怀歌听着那所剩无几的军需和将士，顿时沉默了起来。
陆军师深吸一口气，道：“而南锦军必定不会善罢甘休，那个贺现还没有亲身出来，大概后面还会有一波更为凶猛的攻势，不过，应该也是他们的最后一击了。”
程元河也道：“此次战役上他们的人数大概是三分之一，死伤不算的话，和剩余在境外待命的南锦军一起前来攻打的话，望台城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易怀歌还是没说话，她将放在桌子上的腿放下来，单手支起下颌，瞥着那纸张上的军需和剩余人数，只觉得头疼欲裂。
她想了想，突然道：“长风还没回来吗？”
冯进摇摇头：“还没有，一直都没他消息，对了，你说他是不是被困在境外了？”
易怀歌摇摇头：“不可能，他临走时我曾经叮嘱了他一番，让他回来时务必从望台城南边进城，不会被南锦军给堵住的，而且他还有我的亲令玉佩，守境的将士都认得，不会拦他的。”
那唯一一个能解释得通的理由便是，他在北大军调军并不顺利，否则不会迟迟不归。
易怀歌沉吟片刻，对众人道：“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众人听着，顿时一阵沉默。
在一旁的莫剪衣本来是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指上的丹蔻听他们各种商讨，闻言漫不经心道：“怎么？没有援军，我们就要撤了吗？”
此言一出，大帐中众人纷纷对她投去顶礼膜拜的视线，因为在易怀歌的面前，就算是他们有想过这个念头，但是也不敢直说，唯恐易怀歌将他们拦腰摔在地上。
果不其然，莫剪衣此话一说出来，易怀歌的眉头就狠狠地皱了起来，她摇摇头，道：“我想你大概不知道望台城后面的地势如何。”
莫剪衣道：“哦？说来听听。”
易怀歌道：“望台城前方的望台山脉的关口是一道天然的屏障，而望台山脉之后便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山丘，根本没有什么能守住的城池。若是这道屏障一破，南锦大军便可长驱直入楼台国腹地，到时候若是再想要将他们打出去，那便是难上加难了。”
众人也都想过这个问题，纷纷点头赞同。
而现在他们的现状便是，打又打不过，退又无路可退。
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