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刚来到这世上,便什么都懂。
人世坚韧冰凉,灯红酒绿令人眼花缭乱,怎么能有人怀着一份毫无玷污的单纯从中走出。彼此离得再近,若是不去说破,一样也咫尺天涯。
“方鸿云,你……”
方鸿云松开了手,按着杜无灵的肩膀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站的直直的,却低着头,一双潋滟的让人心慌的眼睛静静的看着杜无灵,他抿着唇,将所有的不甘都一点点咬碎在喉间,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小小房间之中的烛火微弱的闪闪烁烁,隐约照亮了他苍白的脸颊。
杜无灵的目光怔忪,只是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方鸿云说的难道有错?她怀恨重生,终究是要回到吕家,待到重新进京,将舒贵嫔,那个前世将她含冤杀死的女人,从高高在上的位子上拽下来。
除此之外,不过是将别人曾施舍给她的恩情偿还,求顺心而活。
方鸿云的话,她怎会不懂?
杜无灵的脸色一时也有些复杂,扰乱了思绪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是开口,又无声的闭上。拒绝的话就在唇齿之间,却怎样也说不出口,烛火在她身后留下垂垂老矣的红泪,本当挥剑斩断痴念,却无奈世间万事不可逆转。
为什么不说话?
方鸿云的目光扫过她有些无措的神情,心头却逐渐的凉了下来。
忽然想起了方碧瑶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自己终究也会有一日,遇见一人,自己甘之如饴,她却毫不在意,这是方家的宿命。
方鸿云自是年少天骄,小小年纪,纵然在方家只不过是不讨喜的少爷,自幼还是有大小姐护着,无人敢欺辱。年纪稍长,便是由方家家主和大小姐一手教导,剑术武艺双绝,一把佩剑破辰,心念神动之间便能取人性命于股掌之间,他怎会不自傲。
纵然方碧瑶曾对他说出那般恶毒之话,当时他已身中尹阳蝶蛊,自知命数无多,不曾奢望会遇见所谓倾心之人,统领乌衣卫,便无所求。
孰料转眼之间,几万个昼夜从世间轰然而过,有一日终究该来的人还是来了。方鸿云眉眼之间那抹忐忑逐渐消散,取而代之是初见那日不再陌生的凉薄,倒像是自嘲一般,说道:“你若是不想答话,便直说就是了。”
因果亦或是孽障,孰人可知。
杜无灵看着方鸿云后退了几步,自己明明想要挽留,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启齿。那日跌入护城河之时,她虽然神志不清,却在入水的那一刹那忽的记得极其清楚,方鸿云一直牢牢圈着自己,甚至还能感觉到那些箭矢射中方鸿云之时,他强忍痛楚一瞬间的紧绷。
心忽的漏了一拍,措手不及。
“锦娘身上的母蛊……待她死后,便是你的一剂良药,你不会再身受蛊毒之苦,也不会被过往爱恨情仇牵绊,可以安安心心的在江南做你的楼主。”杜无灵的声音有些干涩,违背了心意便是如此。
方鸿云刚刚转过身去,听见杜无灵的话,身子便停住了,许久,才讽刺的笑出来:“你觉得我是在利用你?用几条命换自己的日后无忧?”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如此。”杜无灵眼神倔强的很,就像是强忍着心中的某种情绪。
人回到了十几年前,她几乎都要当年是如何遇见三皇子的,好像只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境,而这已是却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遇见一个和三皇子完全不同的少年,夜半而来。
就好像要让自己忘记过往的噩梦。
“那你是觉得,我会愿意?”方鸿云的眼神有些悲凉,月光涂满了他的眼底,就好像是一种古书曾说过近乎绝望的克制,包裹着摇摇欲坠的傲慢,“杜无灵,你最会揣测人心,就没想过,我会不愿?”
“一本万利,无人不愿。”杜无灵紧紧攥着掌心,眼前却浮现起昨日和锦娘说话的时候,提起了方鸿云,锦娘的背挺得很直,就好像是撑起某种不堪重负的巨大压力,那时候杜无灵没注意到,眼下却忽然像是懂得了什么。
“……无人不愿?”方鸿云重复了一遍,轻轻的哈了一声,勾起一个淡漠的笑容:“愿意从此失却自己的记忆,从此无爱无痕,如同行尸走肉的拜倒在汲汲营营之下?”
他站在那儿,就站在自己的眼前。
只需要向前一步,就能和自己的过往划清界限。
方鸿云身后的窗外月凉如水,杜无灵站在昏黄的黑暗之中仰着头,看着面前的少年,他就站在光暗交界之间,双手从小就沾染上了数不清的血腥和罪恶,没有人交给他什么叫做对和错,经受了所有的疼痛和肮脏之后洗尽铅华,才能走到自己面前。
杜无灵静默许久,才开口问道:“如果带着你出了雾竹林的,不是我呢?如果能和你心意相投的……是另一人呢?”
方鸿云扬起眉梢:“不是你,还能有谁?”
对啊,还能有谁?
上一世江南之地绝才惊艳的少年,因为蛊毒攻心,最终疯魔死去,若上一世没有人能救他于水火,这一世若不是杜无灵,还能有谁?
烛火一跳一跳就像是雀跃的心,杜无灵和方鸿云彼此都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能真切的看到自己。
杜无灵甚至顾不上掩饰自己脸上露出的淡淡惊讶。
方鸿云的话说得很坦然,窗棂框住他的半身,就像是一副温存的画卷,千古风光洗练而过最终只剩下一颗显山露水的真心。
“承认吧,杜无灵,你是仗着我的在意。你自作主张的安排好我的未来,和锦娘将我的去处和记忆都抹消的干干净净,不过是是因为我在意你,由着你任意妄为。”方鸿云的声音像是强忍着喜怒,悲哀的听不出原本的语调:“可是你不知道,我宁可无悲无喜,只愿意顺着自己的心意活下去,若非如此,我宁可回到天罡阵之中,了此残生。”
他摊开五指,覆盖在自己的胸膛之上,感觉到鲜活而有力的跳动,几乎要突破心意的束缚,鼓动着喧嚣的躁动,那里潜伏着方碧瑶亲手种下的尹阳蝶,再过不久便会彻底吞噬掉他的残生:“我还年少,却已迟暮。”
他终于转过身去,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语气淡然的很:“你若是执意要让我忘了你,那便……随你心意,只是之后若是要需要我之处,尽请吩咐便是,我终归不是死了,便是忘了,你也不必担心亏欠什么。”
此夜注定不会毫无波澜,李府,也是一片慌乱。
锦娘暗藏在李府之中,算是险险探听出了,六小姐院子中空无一人的究竟。
先前李娉诗与李娉琪姐妹二人认出了毒物,却不巧那些毒物迎风而起,坐在下风处的李娉诗即便闪得快,却也不免把那些粉末吸了进去一些,不慎被毒物所侵,又是身娇体弱,连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完,身子晃了几晃,便倒在了地上。
李娉琪来不及反应,便眼睁睁看着李娉诗倒在了面前,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一丫鬟慌忙叫起来。
“七小姐……七小姐?!七小姐她——”
“天啊,这若是让主子知道了,七小姐她,她……这该如何是好!”
李娉琪睁大了眼,才算是反应过来了李娉诗把毒药不慎吸了进去,才会昏倒了,可现在李府已经不会有人回医治这个毒物了,而李娉诗自己准备的解药也已经用完了。李娉琪猛地转身,只能派夏恩快去看看,先前请的大夫来了没有。
“来人啊,快去把大夫找来。救治七小姐!”
“是,奴婢这就去。”丫鬟们夺门而出。
算是天不绝人路,先前大夫已经在路上,不过稍等片刻,大夫便被人连拉带扯,一路赶忙到了这七小姐躺着的房间里。
大夫看到已经中毒已深的七小姐,当下眉头一跳,好容易稳住了心,他搭上七小姐的手腕把了把脉,发现这李府的七小姐身体孱弱,而她中的毒却劲头足的很,来势汹汹,恐怕是性命不保了,更要紧的是自己现在也没有这种毒物的解药,如果真的研制起来,还需要要些费一些功夫。
“禀告李六小姐,这件事……恕老夫,无能为力。”
“你是大夫,又怎么会无能为力?!我们李家可以给你很多银子,只要大夫你可以救活我们的七小姐!”李娉琪煞白了脸,急急恳求道。
“实不相瞒啊六小姐,老夫现在身上没有解药,这毒偏得很,老夫要查到药方还要研制几日,如果那时候七小姐可以救得活的话,老夫可以连银子都不要。”大夫摇头叹气。
“那大夫,你快去研制解药。”李娉琪说道。
大夫也无可奈何,可他知道在自己研制解药之前,或许李七小姐是熬不过去的,可还是要尽自己所能最大的能力去救每一个人,也不算是愧对自己的毕生所学。
“老夫自当尽力。六小姐。老夫眼下倒是可以给你一些药包,没什么大疗效,现在也只能是帮你压制一下毒性发作的速度,帮七小姐延缓发作的时间。三小姐倒是不必担心,七小姐的手法好得很,只要静养一段日子,想必便可以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