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鸿云看着杜扶苏愕然的样子，像是觉得十分好笑一般，将自己这边还未动过的杯子朝他的方向推了推：“你的杯子落在了地上，我这个，姑且借你用用，如何？”
杜扶苏却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方鸿云眼神在他的脸上虚晃而过，顿了顿，忽然看向了远处相思客栈那寂然无声的楼。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杜扶苏的声音有些沙哑。
“为什么……？”方鸿云将手放在桌下，攥的很用力，他的眼神很奇异，像是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却又将最想说的扼杀在了心中一般，用力说出最伤人的话语，“杜扶苏，因为你就像是个废物一样，白白浪费了你的天赋。你看，连我都不一定能护得杜无灵周全，你这样一个练武功都没法有所小成的废人……我死后，有什么胆子把你妹妹继续放在你身边？”
杜扶苏却有些木然：“你死后？”
方鸿云弯了弯嘴角，说话之间却并没有丝毫笑意：“你以为我真会去让锦娘以身炼药？我原本是想要救她的……她忠心耿耿跟随我多年，如今正是大好年华，我愿意把她放出去……只是我却没想到我姐姐会那样阴狠，算的着我不会服用母蛊，将计就计让锦娘送命。”
说道此处，杜扶苏却有些恍然。
“我应了无灵，待锦娘死后，我会喝下她的血，从此忘了前尘往事，只安心做自己的笙歌楼主。”方鸿云闭上眼，似是喃喃自语一般，“杜扶苏，我不会的……我在骗她。”
“你若是不喝……”
“我便活不过一年半载。”方鸿云像是说着别人的事情一般，轻松自如：“所以啊，好不容易才想到能让你有点出息的方法，我不是为了你，只是为了你妹妹罢了。”
如此说着的方鸿云就好像掌中雪，轻轻一碰，便会消失不见。
远处的相思客栈之中，杜无灵却依然不得安眠。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人，身着锦绣织锻的黄袍。
那些过往多年景象，都一幕幕重现眼前。 三皇子一如记忆之中的那般温润，影影绰绰的男子一身织锦秀袍，身后山峦叠叠，翠色重重，远处江烟浩淼。
杜无灵在梦中朦朦胧胧，却分不清究竟今生只一场梦，亦或是前生才是当下，指尖颤了颤，想要伸出手却终于收住手，怔怔站在一边。看着男子提袍坐下，膝上的琴弦一动，鸣响了一声就悠悠的散在风声里。
这是许多年，她每一次看见三皇子，都宛如第一次看见这个男子的样子时那般，怦然心动。
不知为何，她终于不能自控的冲上去抓住那男子的手，目光切切，在那人惊愕的神色中急急说道：“三皇子，求您了，带我走！”
雷声炸响在地平线犹如万马奔腾，他们冒着雨一路奔逃，身后是千万追兵，隔着遥远的天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那是舒贵嫔逼死她的诏令，无论生死，势要提着她人头去见，他们一路奔逃，只当这天下何处为界，广袤之下却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身后追兵的声音渐弱，正是杜无灵每每梦到，一直像是隔着一层雾的三皇，终于转头笑着对身边人说道：“无灵，再不要忧心母妃，抛下江山，我们一起走。”
话音未落，三皇子却愕然发现握着的，是一句骸骨。
杜无灵恍惚的想到，自己已经死了……
连遗骸大约也已经被葬入浩渺烟波，踪迹难寻。
等到她抬头看向前方，那个熟悉的清瘦身影就在极远的地方，身边是凄烈烽烟。一声金雕凄厉嗥鸣划破天际，那人挥手一声令下，千军万马齐声呼喝，烟尘滚滚，转眼生死场上县血迸溅。
他没有抛下天下，他停步为皇。
——杜无灵猛然惊醒，手心已然一层薄汗。
她回忆起梦中内容，抬眼四顾。夜色之下没有任何声音。
这世间如此之大，何至于仅仅少了一个当年立誓要常伴身边的人，就如此满目凄清……
杜无灵沉默片刻，揽过铜镜，把乱了的头发仔细打理好，然后看着镜中有些模糊的脸未曾开言，神色里带了些眷恋，手心有些冰凉，看着沉沉的天际。
她如今已经打破了所谓生死轮回，获得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本事祈求上苍会庇佑每一个虔诚为民的人。
只是终究所有的一届都变做了一场笑话罢了。
等到了她好不容易才遇见了自以为是的两人，等到她终于被三皇子带出了那京城的杜家，长大了，看得懂花落泪干，经历爱够痛过，无怨无悔换来的就是鸟尽弓藏。
她的心本来就很狭窄，如今更加明确了界限。
曾经的三皇子是她心中一贯的支柱那个三皇子的生母，谈吐之间总是雍容华贵，高高在上的女人，她尽心尽力把她当做了自己的母亲，要让她看着自己的儿子登上那至高无上的至尊之位。。然而这一切都在逐渐的崩塌。这仅仅是因她不如那杜家的大小姐，两人相较——血统，地位，身份，所有人家可以自傲的一切，对她来说都不复存在。
被关押在地牢之中后很久很久，久到可以见证一个人的无数次悔恨。
么遇见三皇子之前，她原本只是想着独善其身。
可那人却一再的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最后，她从想着保全自己，变成了全力的想要保全那人。
哪怕，每一次的尽力筹谋之后，是几乎不可能战胜的虎狼之心。
“三皇子。”
“难得，难得你主动开口，怎么了？”
“……你母妃不想让你掺和这些事情，三皇子你怎么总是要插一手……？”
“诶，这个么。大概只是觉得有趣？”
“你……”
只是杜无灵却不知道，在上辈子她死后，新帝空置后宫，一生未娶。
来不及对自己的意中人解释一句。
为什么插手呢？大概，是因为不再忍心看着你如飞蛾扑火，为了我这样毫无畏惧的去赴死。
为什么我要亲眼看着自己在意的人消失？
直到每每成功的你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想，为什么不用哪怕几年的时间，来护住这一点点微小荧光呢——永远不会被鲜血和背叛玷污的灵魂。
哪怕，我明知道这个女子脆弱的很，一点点背叛，边会消失。
“杜无灵……死了？”他靠在奢华柔软的皇座之上，轻捻着那张陈旧的画卷。
“是。”下属冷静的回答，语气里是见怪不怪的，对于他人死亡的麻木。
“是么……”他眼底的色泽冷了下来，手上的画卷被投入香炉之中，逐渐的被升腾起的火焰燃烧掉。
他透过燃烧的火焰，却仿佛看到很多很多年以后的某个地方，就如他总是在漫长的生命里，在不同的地方，陪伴在身边的确实同一个人。
任其是黄粱美梦，任其是锋利刀枪，任其是破败不堪，他只是含泪而笑，那繁华落尽后的落寞怎若众生膜拜他的冷寂容颜。
“我本来想对她说，待到我成了皇帝，就给她十里长街的盛世迎娶……”
那澎湃的悲伤终究是寂寞了言语，永无止境的，承载着一代代传承下的痛苦，他早已麻木，理智到淡漠，偏激到疯狂，逼迫着自己醉生梦死。醒看万家灯火，醉笑三千疯愚。
他的名字注定他永生孤独。
即便是原本眷恋的安逸生活崩坏殆尽，他仅仅淡淡失落，然后垂眸。
而那百年情仇，一笑抹消；六道轮回，转身忘掉。
“你看，对我的意中人下手的……是我的母妃啊。”
没有人看见，对于历史来说来说仅仅是一阵风，一场梦，在遗忘中逝去，在相逢时重生。或许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的心为什么跳动。沉寂百年后迎来的是悸动，孤独百年后迎来的是背道相驰。
当年被黑夜模糊的轮廓重新展露在阳光之下，三皇子坐在宫殿之中莫名觉得有些陌生。
好像一手掌控的棋子主动出局，一切都变的莫测。
虽然棋局早已结束，但没了王，剩下的棋子早已重新设局，哪怕撕心裂肺也好，哪怕血流如注也好，再也不可能逆转每一次的对决所带给那些人的伤痛，那些错误。
他对着自己的母妃，如今称为母后的舒贵嫔甚至觉得似乎再也不认识眼前的人。
“疼吗。”三皇子淡淡的问道，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龙井，馥郁的茶香萦绕在眼前模糊了女子的样貌。
那女子微微的一笑，血迹斑斑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波动：“没事。”
身边的老臣老脸上一片平静，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她只是轻声提醒了一句：“皇上。”
就连下属也改口了，大概也只有杜无灵还在叫自己“三皇子”了罢。自己本就是当之无愧的皇帝不是么。三皇子敛了神色摸着手上的玉扳指，想着它曾见证了多少人有天真变得残酷，由残酷变得麻木不仁。
这个天下的主子是我。
不是别人。
三皇子慢慢的想着，也不顾堂下奄奄一息的女子，半晌后招了招手，老臣 立刻迎上来。
他一字一句轻缓的说到：“弄碎埋了吧，杜无灵怎么死的，她也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