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今人无需知道的前尘往事。
深深叹了一口气,杜无灵却觉得仿佛有什么梗塞在胸口,明明大好的风景再严重却似是失了色彩,黯淡的很。
她闭上眼讲忻州杂乱的心绪一一收起,强行掩盖在自己最不愿意触碰的地方,仿佛只要不去触碰,只要不去追寻,便不会在被自己的犹豫所困扰。
只是杜无灵未曾想到,此刻杜扶苏究竟在心中有了一番怎样的惊涛骇浪。
总有这样一个让人随风闻歌,心绪波澜的时候,人就莫名其妙,猝不及防的,遇见了自己从未料想的事情,做出了将来会无数次回想的抉择。
杜扶苏也像是戏文上说的很多人那样,反复想着方鸿云对自己所说的话,却不知道到底应该如何说如何做,有些纷繁的脑中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所谓正确的回答。
若是想要说句什么,看这方鸿云那过于明亮的眼眸,却始终无法回答。
方才,他说的那人……
和杜扶苏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杜扶苏问道:“我幼时就被毁了容,你又如何知道,我原本应该长得和谁相像?”
“呵……”方鸿云哂笑一声,视线从杜扶苏的眼睛慢慢的移到唇角,似是在仔仔细细的打量这什么,随后一字一句很清晰地说道:“你忘了?你妹妹的那丫鬟,名叫翠儿的,那日被送回来的尸体,不也是面目全非,难以相认?那你们……又是怎么认出他来的?”
“不过是因为脸部的轮廓熟悉得很罢了……就算是她死后变成了那样子,也不会认不出来……”杜扶苏说道。
“你们来到此地时间也不算短,和我相处的虽然不算久,却也足够让我认清你们了。”方鸿云像是不经意间说道:“我也曾经觉得看你有几分熟悉,只是那时候和你也说不过几句话,便也不觉得哪里不对,便也不曾和你提起这回事。”
“如今,你是确认了?”杜扶苏蹙着每,有几分犹疑的问道。
方鸿云似笑非笑瞥过他的手,那手自从被长乐的匕首贯穿之时起便缠着绷带,紧紧的将手上的筋骨固定住,虽然日常所需的活动没有什么太过的妨碍,先弄个要想先前在笙歌楼中那般练武,却是几乎再无可能。
当日未杜扶苏诊治的老大夫也说得清清楚楚,筋脉断了,气劲便没了。
杜扶苏一见方鸿云的目光,心中便有些了然,心中本应该有些难堪,却似乎是早就已经适应那自小到大的嘲讽与嗤笑,面上对着方鸿云,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呵……你简直就像是一块木头,实在是无趣的很。”方鸿云将目光移开,不去和杜扶苏对视,很是嫌弃的说道。
“方鸿云,你这样说话说到半路却又遮遮掩掩,简直比女子还不如。”杜扶苏淡淡说道,语气里却不再有那几分无措了。“你若是真心想要帮我,何不干脆简单明了的说出来,也省的我们之间这样猜疑顾忌。”
方鸿云顿时僵住了,虽然他比杜扶苏要大上一两岁,手里也算是沾了数不清的鲜血,却始终没有变成那种冷漠无情的样子,仍然有着几分少年意气,这时候被杜扶苏不软不硬的顶了几句,完全在意料之外。
“……杜扶苏,我现在把你扔到井里去,你妹妹也不会知道。”方鸿云冷哼一声。
“你敢吗?”杜扶苏抬起一根手指,示意了一下相思客栈的方向。
“……原来你这么伶牙俐齿,你妹妹还把你当个老实人。”方鸿云讥讽道。
杜扶苏面上似是不再在意了,只是桌子底下放着的另一只手仍有些微微颤抖,原本酒馆里的七分就很热火朝天,他只觉得心中的那片荒原忽的空了,好像是千年的冰封都解了冻,不能控制的咆哮涌流,有什么曾经被遗忘的拼命抑制住的东西,在心中燥热的鼓动起来。
方鸿云方才说的是,白岭宫是医圣聚集之地,唯有到哪那处,他的手伤才有被治愈的那点渺茫可能。
“方鸿云……你怎么就断定,我若是去了白岭宫,不会被扫地出门?”杜扶苏说道,“虽然实在是稀奇的很,可是长得相似的人也着实不算少,若是强行去攀附,我只怕会比现在更惨。虽然我见识狭隘,不知道那白岭宫究竟是什么,可在你口中,那也是个寻常人家去不得的地方。”
“攀附?”方鸿云微微一笑,“我是忘了告诉你……在好几年千,大约也就是你被杜家在冰天雪地之中捡回去的那一年左右……白岭宫之中,又一场大动荡,那老宫主的妻子在生育之前便已经过世,你想想,如何再老宫主退位之后,凭空出来个少主人?”
“你这话又是何意。”杜扶苏充满疑虑,“若是以你所说,这和我相似的少主人或许和上一代的老宫主没有血缘关系,那我更是无从下手。”
“非也——”方鸿云摆了摆手,用指尖在茶杯之中蘸了蘸已经凉透的茶水,在凹凸不平的桌面上无声无息的写下一行字。
既然都是没有关系的人……
那么那个人能做的上的位置,为何你做不得?
字迹不算大,齐整飘逸,清亮的水渍就好像写下这句话的人一样猖狂无畏,他是方家天赋异禀的少爷,方家教会他的,第一便是杀,第二便是夺,第三便是——己。
利己至上,就是方家暗部至始至终遵从的信条之一。
敢阻拦在自己面前,便杀之。自己想要的,便夺之。
杜扶苏盯着方鸿云的眼经,只觉得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仿佛自己活该天打雷劈遭天谴。
对,杜扶苏少时曾经也像无数无知的少年一样,梦想要当一个侠客张建走江湖。
只可惜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生死账上大约是被神灵随随便便的涂抹了几页,便容颜尽毁练武无门,若是依着那些江湖画本,这时候本该来个德高望重之辈来好好开导。
……遇人不淑啊,遇人不淑。
可是仔细想想,方鸿云说的却也是在理。杜扶苏虽然心中知道这其中有不对之处,可是若是全盘为自己考虑,方鸿云的法子虽然冒险了西额,却不是不可行的。
只是……白岭宫,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许是看出了杜扶苏心里的疑虑,方鸿云狡黠一笑:“你嘴里是不愿意和我苟同,我也不和你计较,毕竟我宽宏大量,只是白岭宫的事情我也不甚清楚,只是那个和你长得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腾出来的少宫主,不是什么好脾气,你若是下定决心去做,要和我知会一声,免得你死的不明不白。”
“脾气再差,能比得过你?”杜扶苏随意说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别以为我不敢对你下手,几句话说完了我就把你扔到井里去。”方鸿云深吸一口气,语气加重了些:“你只是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难伺候。”
“如何难伺候?”杜扶苏说道。
“你可曾听过——活人不医?”方鸿云说道。
“活人不医……?”杜扶苏皱眉,只觉得有些胸闷,可是一向是被什么厚重的东西蒙住的脑海,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很熟悉的东西,生命竟然忽然有种鲜活起来的错觉……仿佛,那在讲的,就是他所熟知的事情。
“何止是活人不医,那少宫主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人……他是待死方医。”方鸿云有几分轻蔑的笑着,像是说到了什么让他在意的东西。
白岭宫虽然出医中圣手,可是真正妙手回春,愿意悬壶济世的,寥寥无几。医圣虽然被尊称为圣,却也性子各异,行事多有不同。这一任的少宫主,更是冷血的很,去年的四方会之中,有不少人慕名白岭宫而来,在笙歌楼外远远的跪下了好几十里。远远望去寻求医治的人群几乎看不到头。
普通人虽然没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也想要好好地安生活几年。
那时候方鸿云自己被困于雾竹林之中多年,更何况自小就不曾被方家教育过何为怜悯之情,看着那些哭天抢地的人群,只觉得心头有些无趣。那时候方碧瑶还被囚禁在顶楼之上,也没什么兴趣对那些和自己毫不相关人做点什么。
他们倒也罢了,并原本就和自己无关,倒是那被万众瞩目的白岭宫少宫主,在高楼之上看着面容凄惨的跪拜人群,在房间之中连连大笑,还连连觉得这实在有趣。
击掌而歌,纵情享乐。
就像是毫无感情的一尊塑像,对着那些对自己卑微祈求的蝼蚁无动于衷。
方鸿云记得那个面上骄纵实则却是冷若冰霜的人这样笑着说道:“他们不是怕死吗?那倒不如让他们这样受尽折磨的死去,等到真的死了,我再试试有没有法子救得回来,起死回生一番,细想必也不会在那样贪生怕死了!有趣,真有趣!”
杜扶苏没想到那个所谓的医圣宫里的少宫主,竟然会是这样的一个人,心头有些怪异,有些不能接受,就好像他生来便缺乏了能理解那种傲慢的情感一般,但又有一种奇异的吸引。
仿佛是自己天生的缺憾,终于找到了应该从何处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