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扶苏虽然心里想得多,只是却懒得说出口罢了。
有些事既然已成定局,便没有必要去撕破脸皮。将事情说的太清楚明白,对杜扶苏自己也是无济于事。不过是实在看不惯方鸿云嬉皮笑脸的样子,才不想讲一切事情全权交给这人罢了。
他就像是一个被绑缚在荒原之上的人,不得不看着那些秃鹫在四周肆无忌惮的飞,觊觎着唾手可得的腐肉。
简直……就像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垃圾一般。
方鸿云这时候倒也收了自己那漫不经心的性子,难得沉着脸,只是嘴角天生的弧度怎么也抹杀不掉,和杜扶苏那抿得紧紧的唇一对比,显得有几分讽刺。
方鸿云并没有去接方才杜扶苏的话,只是扬眉而视,晦暗的光线流转在他的的眼瞳里,看起像是将最深重的夜色锁进其中。
他将杜扶苏话听的清清楚楚,心也微微一沉,风就像能觉察人心一般轻悄悄的潜行进人心蒙尘的地方,带着那种像是沉醉在梦境之中的感慨,像是被人拽入黑暗之中般,微叹一声。
“你若是还在介意自己的手伤,为什么那天还要站出来?我跳出来的乌衣卫里头的人,都是能信得过的人,你就算是不跟着你妹妹,她也不会有什么危险。那你何必还要勉强自己?”
“……勉强?”杜扶苏盯着他,忽的,缓缓抬手,将脸上的小狐狸面具缓缓摘下。
那面具上被杜无灵新换了流苏,随着杜扶苏的动作,左右的晃动着。精致的穗子在他修长的指间就好像是金灿灿的流光蜿蜒而过。
杜扶苏的手,很漂亮。
方鸿云看着杜扶苏的手,忽然这么想到。或许那应该是一双天下无双的手,拿着银针,或是提笔写下药方,凌冽的光在那双手中滑过,顷刻间便决定了他人的生死。
小狐狸面具被摘下来,放在磨得发亮的桌面上,方鸿云抬眼看着他,那真是一双熟悉无比的眼睛,寡言少语,就好像曾经在自己眼前沉吟徘徊一般,和自己的血浸染命数,此生难猜不同,那应该是一双……被命运钦定过的眼睛。
纵然杜扶苏的脸上都是斑驳的伤痕,却依然掩不住原本五官的俊秀,好像是曜石一般的眼底,在微光的照亮下竟然隐隐泛出一丝惊心动魄的银灰来。
方鸿云微微一笑:“杜扶苏,你知不知道,有一句古话叫做,造化弄人?”
“宗华弄人?”杜扶苏坦然将一张不满伤痕的脸抬起,面部的线条流畅干净,是一种在背光之下会让人一见倾心的沉重,“你是说,我这般勉强自己,不过是造化弄人?”
“非也。”方鸿云护的笑了,“你看,你经历过这么多的离乱和伤痛,你以为是因为源于偶然的不公和无休止的,看不见尽头的苦难……然而,我现在告诉,那是因为千里之外的诡计阴谋。你只是别人可怜的一个牺牲品,却注定是最关键的一环。”
“你什么意思?”杜扶苏皱了皱眉。
此时外头变凉了。
江南水乡,半轮月,偶尔能看得见慢悠悠的乌篷船,似是要冒着不存在的绵绵小雨去向远方。
江南之地的人,往往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种雨季,撑着伞漫步在雨中,两旁街道的树叶都被雨洗净,到处都很潮湿,青青的石桥和这种季节很搭配,土膏微润,雨点落在湖中荡漾着朵朵圆晕,在雨过天晴的傍晚,皎洁的月光下景色显得格外安详。
也总有人,喜欢漫步在这样的季节。念着书上说的三月,一路走来看来,烟霞莺飞草长,柳絮纷飞里,凝望远方,游子也仿佛看见了故乡,不知心上的佳人是否还在自己想要四年的地方,怀中的锦囊里是一缕青丝,无知无觉的以为一次挚爱必定是一生珍藏。
远处的孤女在阁楼之中轻轻拨弄着琵琶,似是喜悦又难辨悲凉的遥遥乐声穿越过千秋万载,不曾停歇的票到此处,一曲结束后总是沉寂了好久,在茶馆之中能看得见的湖中,那些乌篷船内,隐隐约约浮现出了许许多多离散的人的身影,听见的人莫不猜测拨弄琵琶的那女子必然在挽着琵琶轻轻弹奏?
一首悲凉的曲子最终引得桥上的路人三三两两停了下来仔细聆听,人人听的乐声,只顾着感慨自己的感慨,悲喜自己的悲喜,无人回去理会那弹奏之人究竟如何想,很惬意。
此种时候,就脸管教甚是严格的小姐们也三三两两站在庭院之中。借着赏月之名,常常,似是能眺望到这乌篷船旁,听着这悠扬的歌声,微微闭上眼睛,在心中像是要牢记着这一时刻,感受这美好的闺阁时光。
那首歌很动听,充满着古韵。风吹过来,吹来了土壤的气息,很舒服,我想当时的画面是:在昏暗的光所衬托下,桥边路过的人手里打着的红灯笼随着脚步晃动,发出的微弱光芒照在破旧的路上,两个孩子在桥边,一只乌篷船。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方鸿云反问。
“你若是不说,我如何猜测得出?”杜扶苏心中一跳,似是有了不好的预感。
方鸿云进来的做法实在是奇怪得很。杜扶苏虽然不知道那夜方鸿云闯入了杜无灵的房间,却知道方鸿云之后莫名冷淡下来的样子,只是却又殷勤的给他们打通了其他世家的关节,之后还把乌衣卫之中的能人都派在了杜无灵的身边,如今却与自己说起这些……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也是,若是我不告诉你,怕是你也还被蒙在骨子里。”方鸿云很是清淡的笑声缓缓响起来,他的眼神有几分戏谑:“杜扶苏,你知不知道,终究有些人,出生便会是棋子,天意注定要被人摆弄,亦或是完完全全的被毁灭,活着终究被人遗忘。”
方鸿云说话的语气很郑重:“你……便是那个,原本应该被人遗忘的人。”
“说了这些没用,你倒不如早些告诉我,你究竟知道些什么。”杜扶苏冷哼一等。
“你摘了面具,可是要和我好好谈一谈?”方鸿云问道。
“我不过是想要不想让无灵被我这副样子吓到罢了,身为兄长该负起的责任,我却一样也没做到,故而也不过只能在这些细枝末节之上下下功夫罢了。”杜扶苏轻声诉说道。
“想要好好守着……杜无灵?”方鸿云倏地将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扣,那声不大不小的清脆响声让杜扶苏回了神。“——这有何难?”
“你这是,什么意思?”杜扶苏怔了怔。
“你要知道,天下之大,悲欢不过是一瞬之间,很多会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不是算命之人白纸黑字的语言,宁可血溅衣袖也要破辰去开,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能阻碍你的许多昨日真是,明天未必还会困扰你。”方鸿云轻飘飘的说着,话语隐晦的很,却又像是生怕杜扶苏听不懂一般,幽深的瞳孔直直定在面前的人身上:“杜扶苏,我曾经见过你。”
他曾经在度服务重伤之时解开过他的面具,那时候的匆忙一眼,却让自幼便是过目不忘的方鸿云耿耿于怀,杜扶苏的样子,纵然已经面目全非,却像极了曾经他见过的某个人。
前几日忙着将杜无灵的消息从吕家人的手中拦截下来,他却无意间在听一个江湖人说起了别的人……就好像是孤星刹那碎裂,他终于想起来了。
方鸿云站起来,俯下身凑近了已经呆住的杜扶苏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轻声说道:“我见过你的脸。”
“你……在胡说些什么?”杜扶苏一把推开了他,却依然掩饰不了脸上的惊诧。
对,就是这张脸。
嚣张得很,傲慢得很,偏生一双眼睛最是不通,像是被人操控一般,时而忽的就没了感情,冷冷的盯着别人,然后木着脸看着跪着哀求自己的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最后再得意地笑出来。
就是……这张脸,错不了。
“那人李府的三管家忽然来袭,我和那个黑衣人缠斗在另一件房间里,潜入进去想要杀掉你妹妹的那个所谓三管家,最后……死在了你的手里?”方鸿云一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只是那时却一时之间也没太在意,只不过以为是杜扶苏一时之间情急,出于偶然罢了。
如今看来,服下毒药,却忽然像是忽然换了一个人一般……能杀了三管家的杜扶苏,压根不是出于偶然。
杜扶苏记起了这件事,拧着眉有些不情愿的说道:“怎么,这事怎么了?”
“……杜扶苏,我告诉你,一年之前的四方会,就在笙歌楼之中,接待了一位客人。他正是少年,长得俊美非凡,顾盼之间恍若流光所在……我所见过的美人不少,但能入得聊我的眼,没几个,其中一个——那就是你的脸。”方鸿云说到。
“你再胡言乱语——”
“你的手伤,寻常大夫是治不好的。唯有去那医圣聚集之地,南山之上的白岭宫所在,才有望恢复你的前途。”方鸿云却像是根本没听见杜扶苏话语中的慌乱,缓慢却稳定的说道:“那个你原本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人,就是白岭宫的少主。”
杜扶苏忽的失了声,手上的杯子坠落在地,谁的粉碎。
“……怎么可能……”杜扶苏喃喃自语。
方鸿云轻声低笑:“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被人遗弃的你,会有一个和你长得如此相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