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在夜里挑灯等过一个人，等到一心都装满了那人的山长水远。
古人说，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杜扶苏是在树林中闲庭信步时遇见方鸿云的。方鸿云倒是从容的很，将护卫一并都给了杜无灵，自己还能这样毫不在意的在外四处走动。
看着别人的时候，他的表情还是古井无波，就如他通常表现出的那样。方鸿云坐在竹林掩映的那头，平静的凝视着远处的山峦，仿佛能听见空气里悠悠传来一声笑。
就是因为遇见了方鸿云，他的手才会被长乐所伤……
……恨？
倒也说不上，还是觉得心头复杂罢了。
每天有那么多擦肩而过的人，杜扶苏从那么多人里就遇见了一个人，在风一样的速度里，这很不容易。
更何况男儿习武，不为别人看得起，只不过是为着自己无愧于心，至少要护住至亲安宁，也不算是白活一场。他原本也只是被杜家捡来的一条命，如今还能有一个妹妹，纵然没有血缘关系，他也已经满足。
只是纵然心头有那么多的喜怒哀乐，都只存在他的心里，把这些记忆和事情都一点点融入在记忆里，然后闭口无言。
无谓口诛笔伐，也无所谓刀光剑影罢了。他只不过是想守得一方安宁，至少总有那么一个人吧，能穿越腥风血雨来到他面前。
能让寂静泛起涟漪。
即便他什么都不说，却不代表波澜不惊之下，什么都没想。
年少不识天下，被破书本上一句”风雨欲来，天下唯待你来担”也能哄的心绪久久不能平复， 坐在那辆能把人骨头都颠散的马车上他偶尔也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能担得起什么，在方鸿云的冷嘲热讽之下初入武途，晕乎乎的满脑子刀光剑影拯救危难，等到了笙歌楼，一个没坐稳从原本的康庄大道滚下来，连带着温热鲜血从手上流了满身的时候，杜扶苏躺地上，想着少时记忆天上的云一朵朵你追我赶，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了杜采儿曾趾高气扬的说，他杜扶苏只不过是杜家的一条贱命，说是什么养兄，将来不过也只是个杂役。
说到底，他似乎就没顺利过。
少时候不懂事，把这话告诉了街角算命的半仙，那老人家压了压桌上的笔墨，一声低笑：”那你觉得，你这辈子若不是杂役，将来又算个什么？“
言下之意就是哪怕他不想做个杂役，却也想不出能做些什么。不相信命数的人这么多，攒一攒掐了指头算，真正能逆天改命的又有几个。老人家可谓是也算过未来气运无数，看惯了各人各色的命途，沉默不语的样子倒是比哪本阴阳算卦的书还要神乎三分。
怎么说呢，人各有命吧。谁爱混迹黑暗谁爱伸张正义，十几年后谁入了江湖谁去了朝廷，都是人自个儿的事。
这江湖，这天下，轮不到谁来救。
没等杜扶苏真正琢磨出当年那老半仙那笑的真正意思，人早就收拾了摊子，一匹老驹，马蹄一扬，不知去了哪。
数不清的韶光从世间碾压而过，如今留下一个刚废了一只手的少年走在地上，看腻了云扭头看看路，路的那端有看不清最终通向何处。
昏迷不醒的时候还能听得见那老大夫的话，似是摸了摸自己的筋骨，忽的抽了一口气，又长叹出来：“太惨了，太惨了……这样的天赋，就废了……”
刚醒来的时候，翠儿捂脸不忍看杜扶苏的眼睛，老大夫叹了一口气，目带同情，摇着头带着药童走了。
恍惚的眼里一张什么东西随之而至，杜扶苏躺在榻上看的清清楚楚——似是命数的盖布。忽忽悠悠落下来盖在杜扶苏脸上。
日月无光。
太平盛世，善人多——杜扶苏想要一个翻身起来，却再也寻不到当年那个满心憧憬的少年的影子，天大地大，都城繁华，卦象无常。
被私塾的小孩儿扔在墙角的破书本上说，天下需要武功高手，风雨欲来，天下唯待你来担。
很多年后杜扶苏才明白过来，这话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都听过，结果最终谁都没担起天下，因为肩负重业之人须无所牵挂，心有留恋，留恋之处即为天下，故他们都成了天下。
小时候的宏伟展望，都成了将来的闲闲笑话。
他沉默的守在自己的妹妹身后，当初被自己的养父一瓢滚水毁了容，如今为了保护自己的妹妹被长乐废了一只手，无论想要做什么，也是力不能及。
心中想了这些，却终究都是无济于事，他已经看着那方鸿云发了许久的呆，如今忽然回神，视线里却看不到那个让自己嫌弃的很的身影。
杜扶苏环视一圈找不到刚才的人，回头却看到一个灰了吧唧的人蹲在路边，，蹲着正好和坐在大石头上的杜扶苏勉强持平，手里捏着半根折下来的熟知，挥着手笑嘻嘻：“少年，嗨~”
“哦……”杜扶苏转身就走。
“慢着！”一只手提着后领就把杜扶苏拎起来了，方鸿云凭着武力把杜扶苏转了个个面对着自己的脸，扬着眉问：“跑什么？”
“……呵。”无话可说，杜扶苏从上到下扫了一遍面前的人，从灰扑扑的头冠到灰扑扑的衣服，背后还背了个破布包裹着的东西，简直像是是铺盖之类的玩意儿，他迟疑着说，“干嘛？”
“少年，你想要改变命运吗？”方鸿云循循善诱，看起来很是耐心。
“不想。”杜扶苏挣了一下，没挣开。
“啊呀，你想啊！少年太巧了，我这里有绝世秘籍一本，可以传授给你。”方鸿云很无奈的笑了笑，把杜扶苏放下来，他毕竟被杜扶苏年长几岁，比杜扶苏高了很多的挺拔身姿正逆着光，朦朦胧胧看起来有点神秘，他开口——
“所以，少年，接受命运的号召把。”
“……滚。”杜扶苏决定要理直气壮的鄙视这人一下，环顾一圈，然后，绝望地捂住了眼睛：“旁边有人再看。”
“……哦，是吗”之后杜扶苏才知道叫做神经病这么一说的方鸿云默默的咽下了一口血，只觉得一百只尴尬的小鸡从心中呼啸而过。
酒馆里人声沸腾，木头桌子摆到门外还是供不应求，此起彼伏的交杯换盏听起来恍若世俗中人的阳春白雪，黄汤下肚，管他什么琐碎烦心事儿。
忽然不着调的方鸿云居然还要了个小碟啜饮，跟外形极其不搭，然后扫了一眼对面不出声品尝小点心的杜扶苏，问：“你真的不要我的绝世秘籍？”
言语间倒是没有那股子拐带小孩的味道了，杜扶苏撑着脑袋想一会儿，慢吞吞的说：“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也是啊，从你的样子就知道了。”方鸿云打量了他一番，“我只是担心你莫名其妙的死了罢了。”
我没做过什么好事，也没做过什么坏事。我没有努力实现梦想，也从来没打算放弃。我还没享受青春，也决不白费，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想做什么，我会赢了谁，输给谁，会活二十年还是八十年，我已经十八岁了，既没有变得多好，也没有真正变坏。我的人生还在我手里，就算眼睛瞎了耳朵聋了，哑了残了连双手都失去，难堪万千，就算抽筋折骨我也不需要别人的怜悯！我从来没有忘记，我只会记得越来越清楚，不管我这辈子被打垮了多少次，是被迫还是自愿，我永远不会放弃我的坚持，哪怕是为了一样对谁都没有的东西而战！
可他说不出来。
杜扶苏苦笑着。，少年人心中嘹亮的声音因为饱满的情感几乎都要嘶哑了，他不顾夺眶而出的泪水，挣扎着用险些废掉的命运站起来，右手在肩膀处齐根喷涌出血液彻底染红了他破碎的上衣。
“世道炎凉，我从来不期望什么理所当然的效忠……”
重新在记忆里涌动的血光穿透重重的黑夜，里面浮动着死去的憧憬的影子，浸透了鲜血的双眼隔着打湿了的头发，牢牢对上方鸿云玻璃一样毫无感情的眼睛，隔着这荒芜的原野对着那居于高空之上的人轻声说道：“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我会找到我想要的，我会完成我想做的，我会战胜我恐惧的——我会离开我该放手的！
内心像是巨浪滔天一样不复宁静，他拧着眉毛看着对方，他伸出舌尖慢慢舔干净了唇角的鲜血，眼里干涸掉的暗光底下好像有什么野兽在咆哮在轰鸣，手中的剑还没出鞘——杀了他！杀了这个不知好歹的所谓哥哥！——喉中一阵阵涌上来的的腥甜跟自己死去的那天是一样的味道，对啊，没出鞘的剑能斩掉什么，又能守护什么？承载着越来越重的杀意，长眠千年后苏醒的第一天尝到的就是自己的血！
说到底，不过是他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有再多的雄心壮志又能怎样？？
都是虚妄之言。
再怎样，也无济于事。
方鸿云笑了笑，却不愿意再和她多说一句话。
算是你，不是好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