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年少时，常常想着，此生若是有可能，不用嫁个人上人，不用嫁给所谓豪杰。
只需要有一个人，能懂得那点女儿心事，懂得欣赏一生来之不易的韶华好时光，陪着她不离不弃，就算世道再如何变幻，风云再怎样沧桑，两人相伴白头。
如此，也不算是白活一场。
可谁知道，她偏偏将一颗真心许给一个注定不会施舍一点眼神给自己的人。
“……就算你所说的，你所做的确实如此，又如何？”李少风颓败的蹲下来，双手抓着自己蓬乱的头发，那张美的惊人的脸就像是要把这么多年来的怨愤都倾吐出来，一副绝望又竭力的模样。
“李家主……那个男人是我的血亲，他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让我所承受的恨，本该由我来一笔笔的原样奉还给他……我有说过什么吗？我可曾有求过你半分？”
李少风深深的苦笑，对着大夫人摇着头：“你自作主张，从未问过，也从未想过我究竟愿意怎么做。“
“可是让这个男人死了，将李家收入囊中，还不够你满足吗？”李夫人厉声质问，“这江南一带，那还有比这个更好的家业？少风，若是你想，我父亲死后，他所积攒下的也都会全数归你，从此你只要一句话，谁敢不听？这天下哪里你去不得，有什么福你没法享受？”
这样好的运气，我这样好的人，你为什么不会珍惜？！
“大夫人……不，红裳，红裳你听好。”李少风和她注视着，深色没有一丝留恋也没有一丝动容。
这一声红裳传入耳朵，让大夫人整个人都怔了怔，只觉得那么陌生。
她盼着这么多年，在李家之中无数次和自己的心上人擦肩而过，却从来没有听见过他叫一声自己的名字。
曾经在梦里想了多少回。
曾经在夜里惊醒了多少次。
午夜回环全都是李少风的影子，她将自己最好的年华送给了一个自己从来不爱的男人，将自己锁在青灯古佛的笼子里一年一年消耗尽了此生。
没想到第一次……这是第一次，李少风当着自己的面，堂堂正正，不需要再顾虑谁，不需要在恐惧谁。
就这么轻飘飘的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红裳。
这是个好名字，寓意吉祥，人们当年都说，红裳小姐的命是极好的，有着无人匹敌的家世，将来必然也会嫁一个好夫婿，美美满满的过完这一生。
只可惜啊……可惜。
“红裳，我既不想要这个李家，也不想要什么荣华富贵。”李少风的声音很轻，就好像随时都会化作一阵风消散。
“当年我还小。没有上过学堂，被关在这个小小的李家，怎样走怎样跑，也逃不出这长长的回廊。”
“我只是想要出去看看，我想要知道有谁和我一样。”李少风揪着自己的头发，扯的头都隐隐作痛，“我原本打算，若是我没有死在那个男人的手里，等到我胜过他，便带着我心仪的女子出去走走，去看看山水，赏赏这人间。”
李夫人微微睁大了眼睛，眼神里却空洞的很，她清楚的知道，此刻却李少风说的，没有在想着自己。
“我想要的，不是人间富贵花。”李少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你自幼和我不一样，你是被万人宠千人疼的大小姐，碰了一个头发丝都会有人因此受罚。你以为你清清白白的长大，却不知道有多少人活了一辈子就是为了顺遂你的心意。”
“我跟你，不一样。”李少风斩钉截铁，“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对我有这种心思。我这一辈子，唯独只倾心过一个女子，你既然知道那是方碧瑶，就应当知道，我不会再回心转意。”
好像是她忽然之间失去了力气，手上的玉镯子不知怎么花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发出一阵令人心惊的响动。
“方碧瑶？”大夫人慢慢的说着，将这个名字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念出来，语气极其狠戾，就好像要将口中所说之人生生咬断喉咙，抽筋拔骨，“那个甘愿和自己的亲弟弟欢好的贱货？她怎么能和我比？又究竟是哪里比我好，少风，她究竟是哪里比我好？”
“就是你口中的灯会，那一年我在岸边看见她……”李少风叹息道，“我看着她，她却看着那个所谓的方家小少爷。那点东西明显的令人想要装作无知都难。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喜欢自己的弟弟。”
就好像陷入了深深的回忆，李少风的眼神变的恍惚起来：“她和我是一样的人，被自己的家族所困，连自己想要的东西都得不到。唯有放弃自己的一切，拼尽全力一搏。”
大夫人的声音又急又气：“少风，你莫不是疯了？！你怎么能和她比？！？当年的事情江南之地凡事有点名望的人家谁不知道，那个方碧瑶……她宁可放弃自己的家业，都要和自己的弟弟有肌肤之亲！！！这样一个不懂礼数，没有女子贞洁，不过是空有相貌的女子，你究竟是在乎她什么？难道非要把自己贬低道尘埃里，才能让你好受一点？”
李少风低着头，松开一直抓着的头发，缓缓的抚摸上自己的脸。
自从那一年吃下了李家主给自己的药，这幅容貌便再也没有变过。
连当年如花似月的李夫人都一点点的风韵成熟，再到神色之中都只剩下沧桑，他就像是被永远的丢在了时间的某个角落里。
所有人都甩开他飞奔而去，而唯独李少风，就像个怪物，带着这一副至死都不会老去的容颜漫无目的活，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哪一天会再也睁不开双眼，没有父母，没有子嗣。
永远也走不出流放之地的流徙者。
“那你呢，红裳？”李少风将遮住自己面容的头发掀开，拢到一边，露出的那张脸就如同李夫人记忆之中那样，面若冠玉。眸似星辰，偏偏还是还未成熟的模样，带着他那娼妓生母继承来的娇媚，一个比女人还要美上几分的出色容貌。
“红裳，你好好看我的眼睛，我的脸。你觉得方碧瑶空有容貌，那我呢？当年让你惦记的，不就是这张脸吗？”李少风眼神只剩死寂：“这么多年过去了，若是我和你一样，眉头已经皱了，不再想以前那样无辜的笑，有了皱纹……一年一年，一日一日的时光都刻在这张脸上，你还会像如今这样为了我不顾一切吗？”
李夫人愣住，一时之间没有说话，只是呆呆的看着面前的人。
“我和你不一样，红裳。你是在金银堆里长起来的人，想要的是能陪着你永远不变的东西。可是，红裳请你好好想想。我是人，无论如何，世界上没有比死物更永恒的东西了，人会变，我也不是你想要的人。”李少风很是疲惫的说着。“更何况这么多年来，你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生人罢了。”
已经晚了。
什么都已经晚了。
李夫人愣愣地想着，这时候她派去的人应该已经将相思客栈里的人杀了个干净，方才她狠心刺在李家主身上七处要害，这时候血应该也留了个干净。
李家已经完了。
为了让李家的生意出点问题，能让那个男人分心，她连自己的娘家都搭上去了。
辛辛苦苦筹谋了这么多年，连自己亲生的孩儿都掐死了，只为了眼前的这个男人。
如今他却说，什么都不稀罕。
他竟然什么都不要。
怎么可以不要呢，李夫人崩溃的想着，好像眼前看不见东西了，有什么多年来一直支撑着自己的东西在逐渐的分崩离析，直到自己伸出手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
“少风……”李夫人念着他的名字，，“少风……少风……”
这样不断的念着，就好像能将他从来没有施舍给自己的心意都统统拉回到自己的身上。
李夫人的脑海里空洞的闪现了这么多年的一幕幕，最终定格在眼前这样被自己惦记了许多年的脸上。
“少风，你怎么能将自己看的这么低……”
“我原本就是活在尘埃里的人，如今你连让我爬出去的机会都没有了，你不过是想要一条听话的狗。”李少风冷冷说到。
这张脸……这张脸……
李夫人神志恍惚，难道有一张不会老去的容颜还不够好吗？多少人拼尽全力去求，纵然折损寿命也甘之如饴。
就算李家主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将他当作一个玩物而已。
可是若是他愿意，这自然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李夫人原以为自己只要替他什么都做好，便再也没有什么需要烦忧的。
而今看来，是错了。
“你若是早知今日……”李少风淡漠的说道。
“也情愿走到今日。”李夫人却打断了他。
这话脱口而出，没有半分犹豫。
若是她能再来一遭，当初看见那个临水浅笑的少年，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倾尽一生来追逐。
“少风，你错了。”
“我这一生看过的人不算少，口上说着爱我，宠我，无非都是为了钱而已。”
“如今我和方碧瑶一样，赔上自己的一切来求你。”
“你真的不愿意和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