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姐就这么怔怔的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
三小姐抓住她的力道放松了，六小姐却好像觉得自己依然无法挣脱开一般。她不是挣脱不了这一点点的力道，而是那一句分寸让她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停下来。
她抬起头，愣愣的盯着依然端庄优雅的端坐着的五姐姐。
惶惑一刹那他就恍惚看见了白纱之后，那双沉浸在岁月中宛若繁华的双眼。
性命花落，留不过一晚，她忽然想起了这么久以来，她从来不曾梦到过二姐姐的模样，明明二姐姐是阴差阳错的被当成了自己才遭受到这样令人绝望的遭遇，可是这么短短的一段日子，她竟然已经记不清了二姐姐的模样。
只是无法忘记那个温柔的浅笑着的幻影，二姐姐走的突然她一直没能见到二姐姐的最后一面。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了二姐姐呢？
李娉琪凝视着那看不透的白色面纱，口中有些颤抖的开开合合，终于干涩的吐出了只言片语：“……五姐姐，你看看我，你把面纱摘下来，再看看我……”
滚烫的眼泪顺着面颊滑落下来，几许流光催促着人前行，却不知有人已经准备长眠在回忆之中化成一把灰。
六小姐泪眼朦胧，狠狠的擦掉了不争气的眼泪，她没能见到二姐姐最后一面，二姐姐托付给她的李家她也没能好好的守住，就连自己的姐姐在眼前寻死她也没有立场去拦住。
若是二姐姐看到，想必会对自己失望吧……
六小姐只是想看看，再看看五姐姐最后一面。
五小姐却仍然坐在那把椅子上，外人看不清她白纱遮眼之下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是不忍吗，抑或是平静？
杜无灵只听到五小姐毫无波澜的声音慢慢说着：“六妹妹，不必了。我们姐妹一场，这么多年该看的都已经看了。这一张脸算得了什么？你就算真要记住，也该记住我从小陪着你一直到老的模样，可惜如今我们没有这个缘分，又何必要记住这一点点容貌？”她很轻很轻的笑着，那笑声很舒缓，仿佛清风明月无所欢，细雪飞扬之下情丝都落了地。
皓月如人，五小姐中庸自持，不曾心许过谁，一辈子在李家安安静静的绣花读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却好像骤然之间磨掉了外面那层笨重的躯壳。
杜无灵在人群之中，看着那个素白的房间之中稳坐不动的女子，忽然升起了一丝敬佩之情。
杜无灵这一辈子见过的奇女子很多，能让她高看一眼的却不多。
上辈子三皇子的母后舒贵嫔是一个，杀了她的苏凝珊是一个，这一辈子锦娘也是一个，笙歌楼的方碧瑶是一个，李家的三小姐算一个。
舒贵嫔让杜无灵憎恨，苏凝珊是宿敌，锦娘是惺惺相惜，方碧瑶不过是惋惜，三小姐是感兴趣，而眼前的五小姐，却是让杜无灵真真实实有些敬意。
天底下孝子很多，古往今来的逸话更是不少，可是谁能抛掉伦理道德，真真正正，心甘情愿的以身殉葬，以换取家族今后太平？
正是大好年华，那不是彩衣娱亲，不是百里负米，不是一切人在世就能享受到盛名的趣事。那是把一个活生生的人送进坟墓里去，换取荣华富贵。
五小姐未必不会懂，这个李家之所以变成这样，自然是里头已经在腐朽，她偏偏要逆反而行之，以命相博。
这个李家值得救吗？不值得。但是这条命若是不这么做，便不会有别的更大的用处。
春风撩皱十里灯火，天色都寒凉。
“六妹妹，三姐姐，请回吧。”五小姐低声说道。
身边的丫鬟缓缓走上来，扶起了三小姐和六小姐无力的手，将二人带出了屋子。
随后退到了屋子里头，众人眼睁睁看着那门缓缓关上，门缝越来越小越来越窄，最终连一丝素白的衣袖也看不见。
六小姐依然直勾勾盯着那紧闭的门。
许久，提起裙摆。
直直跪下。
那一声膝盖撞在了冰冷石板上的声音极重，六小姐却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
三小姐也轻轻推开了扶着自己的人，如同六小姐那样，对着五小姐所在的屋子，砰然跪下。
姐妹跪姐妹，闻所未闻。
但是刚才都还在窃窃私语的宾客都默不作声，只是沉默的看着李家的两位姐妹。
就这么不言不语的跪着，六小姐面色惨白，许久才像是耗尽了力气一般，沙哑的呢喃了一声：“三姐姐。”
这一声三姐姐好像在一瞬之间度过了十年沧桑，三小姐听的心酸，知道六妹妹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所有的丫头老妈妈都听好了。”三小姐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比起六小姐来也好不了多少，仿佛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在喉咙，不上不下非要逼的人流泪才肯罢休。
“从现在开始，五小姐的吃喝……一律断了。”三小姐说着说着，仿佛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晾凉的，打湿了脸颊流到唇角，咸咸的。
她却依然在继续吩咐着：“李家的制衣坊，用库房里最好的料子，找最好的师傅……”三小姐哽咽了，三番两次也说不出最后的句子。
六小姐却开口替她说完了：“钱财不必担心，给五姐姐作一身最好的衣裳……我要让李家这百年一遇的孝女，风风光光的去见李家的历代祖先。我要这江南之地在无人能胜过她……我要让江南之地，凡是有李姓人家的地方，就会记住她。”
那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六小姐的眼泪好像流空了，眼睛里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茫然和平静。
身边的丫鬟家仆黑压压跪了一地，三小姐和六小姐带头，对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缓缓的磕了一个头。
宾客们默不作声的看着三小姐和六小姐互相搀扶着站起来，身边的丫鬟老妈子们也都围上来扶着两位小姐。
用帕子整理了一下仪容，将脸上的泪痕擦去，一脸的淡雅妆容整理好，两人就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穿过了人群，走向了外面。
她们一次也没有回望。
止步于此就够了，就当作忘了姐妹七人吟诗作画的从前。
“我们回去吧，父母的棺材还在前头，该回前厅了。”李娉琪淡淡说道，语气麻木。
百盏惨白纸灯笼里的悠悠灯火，照亮了冰凉的悠长红廊，天光之下扬起了万千纸灰的烟雾，随着风盘旋而上。
“扶苏哥哥，你看见那六小姐了吗？”杜无灵跟在人群的后面，目光盯着走在最前面的两位李家小姐的身影。
“看见了。”杜扶苏答应道。
“那你就好好记着，将来这李家的六小姐，就再也不是那般模样了。”杜无灵浅浅笑着，可是若是细细听来，便能知道她的语气之中全无笑意。
这时候杜无灵看见的不再是那个简简单单的六小姐，就好像上一世那个埋葬了无数女人年华的皇宫，她也是看着那么多正值韶华的女子如此走在前头，接着越走越远，终于整个人都被淹没在了黑暗之中。
杜无灵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能和六小姐相识一场终究是缘分，她之所以帮她一把。不过就是因为她那点儿难得的天真无辜。将来她变成了何种模样，已经与杜无灵再也没有关系了。
杜扶苏似乎是感觉到了杜无灵心中的伤感，抿了抿唇，趁着无人注意，小声的说道：“无灵，你与她们不同。无论你变做什么样，我也不会弃你不顾。”
是啊，杜扶苏说的对。
杜无灵缓缓的舒了一口气。
她这一世，和别的盲目的女子，都不一样。
不必再被这些蒙住双眼了。
想通了这一层，便不再为此纠结烦恼，加快了脚步跟上众人，这时候已经转过了几个长廊，走到了前厅。
将近饭点，先前那些悄无声息的家仆都已经将准备好的长桌饭菜摆设妥当，屏风将一片缟素的前厅隔开来，留下一部分来让宾客们能够进餐。
先前发生了那么多插曲，宾客们已经被搅的心神不宁，三小姐和六小姐又刚刚情绪波动，这时候便先行到了后房，留下大管家安排众人入座。
在这等重要的大日子，做出这样的行为难免失礼，但是先前出了这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两位小姐这样做反而符合人情常理，就算有人心怀不满也没有地方可以嚼口舌。
而此时在后房之中，杜无灵便见到了方才退下的三小姐和六小姐。三小姐和六小姐此时脸色苍白，神情却并不病弱，而是坚毅了许多。
三小姐还算早早就能理解听懂，可是六小姐也能如此，着实不容易。
看见杜无灵进来，三小姐先开口问道：“八弟弟那儿怎样？”
杜无灵点了点头：“已经成了。”她取出另一只锦盒，将它交给了三小姐：“这里里头的蛊虫是母蛊，你们只要手上拿着这个东西，李洪光便会永远听你们的话，从此不必再为了这些事情烦忧了。”
三小姐接过来，在手中打开，里面也是一个丸子，却不是透明的，而是泛着浅浅的血红色，里面一只人脸蜈蚣扭动挣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