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牢，躺着两个人。
杜无灵站在这儿的拐角处，看着面前悄无声息的两具尸首，神色微动，她虽然早来了一些，却没有下来看过这里。
依据锦娘所禀报的，她也大约猜到了究竟是怎么个情形。
只不过还真是没料到李夫人下手这么狠戾，砍在自己手腕上的那一刀深可见骨，把绣在衣袖上的百花图案都彻底染红，这一点时间过去，已经逐渐凝固成了无法褪去的深深浅浅。
杜无灵的眼神在李夫人的尸身上停了一会儿，慢慢的移开到一边，去看站在一边的李家姐妹二人。
原本以为李娉琪会露出惊骇的表情，但是等她看过去的时候，便注意到此时李娉琪的脸上竟然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脸色显得十分苍白，身躯微微的颤抖。
为了极力的忍住心中的情绪，脸上显示出了一种十分僵硬的冻结模样。
似乎是感觉到了杜无灵看来的眼神，她转过头来，光是不让自己露出心痛的神色，就已经耗尽了力气，便只好维护着那面无表情的模样，用有些嘶哑的声音说道：“这里便是大夫人和六叔的葬身之处了？”
似乎就连三小姐也有些惊奇于李娉琪的这副样子，不过是这么一段时日，那时候光是看见一点鲜血就吓得说不出话的李家六小姐，已经和当初不太一样了。
她努力扯着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要勉强的笑容：“要回去看看吗？”
杜无灵挑了挑眉，才发现这个六小姐比自己原本预料的要坚韧上许多。原以为还要再开到几番，看着样子，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自己慢慢接受了。
这样也好，将来的李家再也没有别人可以为她们遮风挡雨，李家一切的风光连同一切的丑恶，都要尽数交换到李家剩下的几个人的手上。
若是还跟原先那样，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笑，将自己的喜怒哀乐统统告知众人，那才是令人放心不下。
站在一旁的三小姐看到六妹妹这副模样，忍不住脑海之中就浮现出当年的二姐姐也是如此。
原本最是讨厌规矩，喜欢到处撒欢的小孩儿，二姐姐比起自己，要活泼好动上太多，却在大姐姐离开李家之后，转瞬之间便像是换了一个人，有苦和着血咬牙吞下去，将原本的无拘无束全部收起来，严整妆容规行矩步，等到世人终于记住了这个女子的时候，统统只剩下了她真心无多的浅淡笑容。
原以为六妹妹会是家中那个了却了二姐姐遗憾的人，在家父长姐的庇佑下不知道风雨的长大，只需要尽情享受人间美好。
一朝风云变幻，所有的庇护都不知不觉的支离破碎。人心被狠狠的摔在地上，将碎片重新修补起来才发现再也变不回当初模样。
李娉柯啊李娉柯，你自负聪明无双，计谋可冠江南，到头来又护住了谁斗倒了谁？
三小姐心中苦笑了一番，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沉下了几分接话道：“再往前几步看看吧。”
李娉柯一直以为在李家之中，从才智来论自己与大小姐可以说是不分上下的，可是如今她也不免会想着，若是大小姐身在此处，在此情此景之中她会如何做，每每想到这一番，就忍不住嘲笑自己，终究也失去了那一点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她和大小姐终究是不同的人，大小姐也不会在此处替她做出决定。
杜无灵听到了这话，便点了点头，锦娘走在前头，将手里的火把举高了一些，可以看得见在铁牢之后，和李夫人的尸首贴的很近的另一个人。
“我来的时候他还没死。”锦娘轻声说，但是这声音在寂静的地牢之中也已经足够响亮，产生了模糊的回音，听起来就像是有无数人在跟着絮絮念叨一般，又像是无数亡魂在喃喃低语。
“你来的时候他还没死？”杜无灵倒也有些意外，她原本是打算将李少风留到最后亲手解决，用他的血告慰翠儿的在天之灵，却没想到锦娘说这人已经死在了李家的地牢之中，竟然就是死在了李夫人的手下。
“……是。”锦娘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回想那时候的情景，发疯的女子，尖锐的话语，还有无法打动的铁石心肠，一幕幕的重新出现在脑海里，或许是那种求而不得的感情太过悲恸，以至于沉睡在身体之中的尹阳蝶母蛊都蠢蠢欲动，似乎有了要苏醒的征兆。
她稳住了心神，继续说道：“李夫人原本是想要再用力一些，倒是李少风虽然已经被化功散废了内力，却仍然挣脱开了手，所以李夫人在他手腕上割的那一刀并不深，只不过一直在流血，到最后才在幻觉之中死去的。”
这些话说的简短，却将这个自负又高傲的男人最后的一点时间都勾勒了出来。
就这样在一点一滴的时间里绝望地看着自己直到最终死亡的来临。
“你一直看着六叔？”六小姐低声问道。
锦娘倒也没有隐瞒，点了点头很坦然地说道：“是，我就站在他面前。李少风并不打算就这么死去，临死之前我看着他将李夫人喉咙之中的发钗拔了出来，本想要用些法子将钥匙弄过来，但是我来了之后，他似乎是将我当成了杜小姐，所以惊慌失措，一时之间没有克制住自己的，只是陷入了幻影之中，最终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六小姐听了，脸上的表情变了几番，从恨意到绝望到无奈，最终变回那种无望的苦笑：“是么……六叔干出了这些事情，我原以为他谁也不怕，没想到竟然也会怕杜无灵。”
杜无灵在一旁听了，却摇头说道：“错了。六小姐，你错了。李少风不是怕我，他不过是恨我。更何况你也太过高看他了，他不是没有怕过人，他怕的多了去了。无论是李家主，还是大夫人，还是你们，六小姐，你们一生出来便是有着在李家之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不像他，不过是一个苟延残喘的人，需要看人眼色听人命令，连自己的生死大权都操控在别人手上。你以为他干出那些事情是恨李家？他是在怕你们，却不是怕我。”
杜无灵说的很淡然，她前世见过的人也不算少，像李少风这样的人，固然不多见，但是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是少见了一些。往往是习惯于生活在黑暗之中的人，才会格外的珍惜自己的那一点点光芒。
她迟早也有一天要回到华京之中。将那个安坐的女人亲手解决，不仅仅是因为杜无灵恨她，更是因为只要这个女人还在，她便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会陷落到那种无可求助的绝境之中。
只能抬头祈祷，可是上天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呼声。唯独等到死的那一刻满怀怨愤的重生，将一切的错误亲手板正。
“怕……？”六小姐怔怔的重复到，似乎这个词触动了心中的什么深藏的情感。她原先下定决心要争夺家主之位，跟随在二姐姐身边学习打理家事，也不过是出于恐惧，若是如此放任不管，最终掌管李家的若是李洪光，那青梅姨娘，还有自己，没有谁能逃得出那最后的下场。
这难道不也是在怕吗，恐惧着失去现在所有，担忧着还未到来的威胁。
六小姐轻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明白了。”
静静看着自己从未了解过的六叔，就这样蓬头垢面的死在了地牢之中，她甚至还记得先前自己受了委屈的时候，六叔曾为自己说过话。
六叔长得好看她从小就知道，却从来没想过这张脸也被大夫人所日夜牵挂。
“大夫人自从嫁入李家，便是念了一辈子的佛，可惜就算抄了再多的经书，手上转动过多少佛珠，自己心中没有净土，也逃不脱这样疯癫的下场。”三小姐慢慢说道，言语之间都是惋惜。
三人在晃动的火光之中静静看着二人的尸首，许久，杜无灵才打破了沉闷：“既然李家主，李夫人还有李少风都已经身死，你们又要如何向世人说明这一切？李家在江南之地本是大家，掌权之人就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夜之间尽数逝世，想必总会有好事之人不肯善罢甘休。”
这话说的中肯，也没有刁难的意思。三小姐闭上眼睛，这些年来她虽然从来没有想过要越俎代庖夺取二姐姐手中的权力，却也帮忙过目了不少李家的生意，如今这一刻，种种面孔都在心间浮现出来。
不怀好意的，悲怆的，假意惺惺的，所谓人心，她比自己的妹妹要看透的早得多。
“无妨，这些事情，自然能够处理。”她平静地回答道。
“那若是无法处理呢？”杜无灵不是刁难，却实实在在的问出了刁难之人得多无理取闹，这是怎么迟早都会面对的东西。
“若是有人，就是不愿意听取解释，就是无法处理呢？”
“这些无需多心。”突然出声的是一直没出声的六小姐，声音不大却竟然有了一丝杀伐果决的气势：“若是无法处理，便和死人一同处理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