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静问少年时,唯独窗外风声黯然。
那是一支笔,竹枝在最烈的艳阳下暴晒十日,在放在腊月的寒冬冰雪里埋上半载,请了独家秘法的水磨师傅仔仔细细的打磨过了,再有四十年经验的老师傅在上面雕的纹路,九代传承的桐油匠上的油。
取的是初秋新猎回的鹿毫,蘸墨饱满铺平纸张在上头轻轻的一划而过。
轻松自如的手感,运笔就好像天生就和这支笔有所感应一般。
是一支好笔。
杜无灵凝神写了一些字,然后将笔放在了一旁。此时桌台上仅仅点着一支黄烛,插在老旧的灯台上,融化了顺着蜡烛滴落在小小的凹槽之中,里头事先盛了水,烛泪在水中延展开来再凝固,变成了无数小小的珊瑚。
那纸上还未干透的墨迹写着的都是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杜无灵的指尖在柔软洁白的纸上缓缓划过,避开了还是湿湿的字迹,留下不明显的痕迹。
这时候夜深人静,恰是适合独自思量。
白天一吐为快的店小二这时候已经带着妻女在相思客栈躲藏起来,倒也不是说李家的人必然会对他出手,只是既然店小二提到了那个招工的恩人下落不明,杜无灵便不能不打起十分警惕。
纸上最明显的地方写着的,就是李少风的名字。
落笔间隐隐可以看出杀伐果断的狠厉,一笔一划收尾的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杜无灵凝神看了这个名字一眼,然后看向了一边。
在这个名字的旁边,写着的是李家的家主。
锦娘和杜无灵初见的时候,就曾经说过,李少风在李家被尊称为六爷,和李家的家主算是兄弟。那么这二人虽然年纪看起来相差颇大,却是平辈。
而在李家家主的名字的一边,写着的是李夫人蒋红裳的原名,这三人并列在一起,正是如今李家地位最高的辈分。
而在李夫人的下方,写着李家八少爷李洪光,那个招工之人和当年那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陪嫁丫鬟。
八少爷李洪光虽然在李家被猜测是丫鬟的孩子,却依然算是正室夫人的孩子,只要李夫人一日不否认,那他便算是李夫人那边的人。而那个招工之人,店小二也明确说过,是替李夫人传话的中间人,那么自然,也是和李夫人一条船上的。
只是那个招工之人,虽然如今生死不明,但杜无灵想,大约也是凶多吉少了。如果李家想要给他一个逃走的机会,这么多年下来,只需要透露一点风声,此人总不至于连溜之大吉都做不到。如今消失的突然,凭借他一个小小的奴仆的力量怕是做不到,那究竟是遭遇了什么,怕是不言而喻了。
而那个丫鬟,却只是被用淡淡的墨迹圈了起来。杜无灵虽然听店小二说,当年无人不认为这丫鬟已经死了,可究竟是死了还是没死,却仍待商榷。毕竟按照李夫人的地位的手腕,想要不露痕迹的让一个丫鬟死在自己手里,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可是她却没有这么做。
当时那样的慌乱,更何况是两人一同生产,连李家主也主动做了退让,借口离开了李家,只为了让李夫人有更多下手的时机。李夫人只需要随便编造一个理由,无论是难产亦或是突发病征,即便是留下那丫鬟的尸体,也没有人敢多嘴多舌。
但……李夫人没有这么做。
那一晚之后,再也没有人见到过那个丫鬟。
而杜无灵却清楚,大凡这种出身算是富贵的大户小姐的陪嫁丫鬟,必然是出嫁女子在娘家最为可靠的心腹,那个丫鬟在蒋家的地位必然也非同寻常,就算她不爬上李家主的床,李夫人也会尽全力给她许一分好姻缘,这可比和自己的主子争宠来得划算得多。
就算是主子允许,也没有哪个陪嫁丫鬟会干出这种傻事,更何况能做到这个地位的丫鬟,脑子里也不可能是一团浆糊。而心思精明的李夫人却居然会让她的丫鬟这样干,更何况似乎是自己主动提出,这不能不让杜无灵在意。
若是……能找到那个丫鬟的尸首,或许她会明白的更多。
而在李少风之下,写着的三管家的名字也已经被划掉。
在这两排人名之下,空了很长一大段,才是李家的七位小姐。
大小姐似乎早年就已经离开了李家,不再本家之中,故而就连李家的人也很久没有见过大小姐了。就连算是李家老奴的店小二,也只是记得在大小姐年幼的时候,他曾见过几面。
此后,李大小姐这个人,在李家简直像是不再存在了一般。
李大小姐的旁边是李二小姐,李娉舞,可惜这名字也已经被浅浅划掉,就像是毫不留情将一朵芙蓉掐碎在指间。貌德双绝的李家二小姐,就因为被李家八少爷的一个奴仆所玷污,自尽而亡,连牌位都不能摆进祖宗的祠堂。
而李家三小姐的名字李娉柯,看起来似乎也不像是留得长久的样子。自从锦娘上回来报,三小姐被野猫误伤,中了毒昏迷之后,至今仍然没有醒来的征兆。
李家的四小姐一贯是默默无闻,除了先前因为二小姐败坏妇德的传闻而被退婚之外,似乎从此就像是被石子溅起的水花,转瞬即逝,没了消息。不过李家的四小姐一贯的也是中庸平和之人,如今的形势还不需要太多的关注于她。而李家的五小姐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动静,自然而然算是和四小姐一同被归类到了一边。
而剩下的,就是李六小姐李娉琪,还有前些日子刚刚发了丧的七小姐,李娉诗。
七小姐走的突然,身边的奶娘和丫鬟早上高高兴兴的陪着七小姐出门去,谁想到不过是转眼功夫,七小姐的生母姨娘便只能握住她凉透了的手。
这几日不是什么吉日,和七小姐的八字有了冲突,棺椁停在李家的家中,等不到抬出去的时候。听说和七小姐关系甚好的六小姐守在灵堂之中跪了一天一夜,却被七小姐的生母姨娘愣是差人给拉走的。
毕竟……七小姐是去了六小姐的住处,才会遭此不测。而李家之中一向是足智多谋的三小姐李娉柯,也是因为在六小姐那处被猫抓伤,才昏迷不醒。
而就在前段日子,六小姐的院子之中满地鲜血,据传那场景能让最刚强的汉子做上好几天的噩梦。而六小姐竟然还住在那个不详的院子里,之后更是以自残相逼,手提一个丫鬟的人头去见自己的父亲,李家主。而她一去,李家的八少爷和六爷各自被关了禁闭。
如今李家虽然表面上还算是繁荣昌盛,暗地里却已经是凋零颓败。
世人皆传,此女或许是天命煞星,是李家的劫难。
杜无灵心中想着这些街头巷尾的传闻,只不过是嘲讽的勾了勾嘴角。
世人皆是愚昧,这些话在她眼中简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字字诛心,和上一世临死之时苏凝珊在她面前宣读的圣旨如出一辙。
把一顶用心险恶的大帽子轻而易举的扣在别人的头上,然后顺势而为将落难之人推入死地。世人皆为帮凶,流言比起刀剑,伤人更胜一筹。
她无声的嗤笑,面上却恍若秋水,依然是不露言表。
此时墨迹已经干透,她提起笔,再度染墨。只是在一边搁置多时的笔消散了体温,再被握在手中时散发着一种克制的寒凉。
让人无法忽视,却不会难受的刺骨。
杜无灵怔了一下,将视线落在手中的笔上。
这样一支笔,看着用料不算是最最上等,可是里头花的功夫却远远超过了一般的贵重礼物,更何况附和心意的字句好找,能真正让手感满意的好笔却不多。
这样一支笔,里头的心意自是不用言说。
这样的浅淡寒凉,就好像是将它送给自己的人。杜无灵在心中无声的又念了一遍方鸿云的名字,明明音调轻快,字字翩飞,偏偏是按在这样一个时时刻刻行走在生死边沿的少年身上。
也不知道,当初的方家家主,究竟是如何想的。
都说人如其名,若是方鸿云没有被尹阳蝶蛊桎上这么多年,想必也能够快意走江湖,只可惜命数逃不脱避不开,他生于此,困于此,纵然再怎样意难平,想必将来也会归于此。
而方碧瑶才当真是方家的掌上明珠,名满江南的绝色美人,碧瑶碧瑶,连名字也比不如鸿毛的弟弟要好上百倍。只可惜自己一心寻死,谁也拦不住。
鹿毫染上了墨覆盖了原本的浅棕色印记,在被展平的纸上再写下了锦娘的名字。
锦娘原本和李家没有干连,如今离开了笙歌楼,甘愿为自己做事,不过是为了自己还未出生便已经死去的生母报仇。而锦娘中了方碧瑶的计,服下了尹阳蝶母蛊,怕是等到李家倒的时候,就是锦娘油尽灯枯的那一天。
锦娘交托给杜无灵的朱雀锦,她还好好的带在身边。那锦缎不像是凡物,虽然不知来历,只怕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锦娘的身世变也会随之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