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
浅浅寥寥几笔,正招揽生意的年轻人便跃然纸上,活灵活现。
她正准备修饰一番,一辆黄包车刚好停了下来,一位穿着贴身旗袍举着花伞的新式小姐下了车,好奇地看了她的画一眼:“这,是西洋画画?”
浅浅一看生意上门,连忙起身笑道:“可不是呀,姐姐。这是西洋画。”她指了指旁边的小贩,“画的就他,像么?”
那女子抿唇一笑:“倒是很神似呀。”
浅浅来劲了,又满嘴跑火车:“可不是呀。姐姐,我是北平美术学堂的学生,来杭州写生的。姐姐长这么漂亮,我给你画幅画吧,很快的。”
女子羞涩一笑:“不不不……”她一边拒绝着,一边抬头,看见了朝自己走来的颀长身影,脸上掠过惊喜,“哎,你怎么来啦?不用来接我的?”
嘎?生意开张不了?
浅浅怎么会轻言放弃呢?她一听就知道自己背后的是个男人,她一转身,便招呼起新生意:“哎呀,先生,您长得可真好看,跟这小姐是天生一对,地上一双呀。我给你们俩画张画儿可好?赏钱您随便给。”
她点头哈腰的,就看见一双铮亮的皮鞋,挺直的裤管,心里想着遇到大客了,一抬头,却撞进了一双似曾相识的眸子里。
她大吃一惊,背后的女子已经轻声道:“元笙,要不,我们画张画儿吧?”
浅浅把满腹的话都收了回去,垂下小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地,就怕人家认出她来。
原主那个大傻帽,人家旁边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娇滴滴的大美女呢,她横刀夺爱,怪不得被人家连头都砍下来,真是一笔糊涂账。
“行啊。”徐元笙倒是点了点头,“就在路边画?”
浅浅囧了一下:“呃,先生,我这没有地方……”
她想说老纸收摊了,不做你生意了。有五十个银元,几天不开张都饿不死。
然而,徐元笙却像是兴致来了,他跟旁边卖花伞的借了把伞,给了女子:“紫薰,你换一把伞,就让这位画院的高材生……”这几个字是咬文嚼字说出来的,浅浅怎么听都觉得像是讽刺,“替我们画上一副,怎么样?”
紫薰笑了起来,当真是如沐春风,春暖花开呀。
她听话地换了把伞,在马扎上坐下:“你可快点哦。徐大哥时间可宝贵得紧。”
浅浅只差说,您时间宝贵,那就起开呗?
可她若再推脱,这人认出她身份来,岂不是又生事端吗?
她只能硬着头皮,削尖了笔,在纸上描画出了轮廓。
说实在话,这两人确实如画般美丽,上好的模特都没这样的。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举着把花伞,身后的喧哗都成了背景音。
如果她不要每次抬头,都发现那位徐元笙正专注地“瞪”着她就好了。
她的头越来越低,手上的笔却没有停。
徐元笙直盯着她不断动着的笔,眉头微微地皱着。
不是因为他的时间宝贵,而是眼前这个女子的行为,实在让他难以理解。
她不是爱钱如命,专门让人送了匿名信来叶府吗?
到了认亲的时候,却拿起了乔,还偷偷摸摸把认亲的重要信物给当了。
看着她纸上已经跃然出现的人物画,他的疑虑更深了。
这人据说从未进过一天的学堂,是从哪里学的书画?满嘴的谎言扯大炮,一个典型的街头混混,这样的人,想掌管叶家,不是得把家产败光吗?
他正寻思着,浅浅却出了口气:“得嘞。您看,这样成不成?我也不能耽误您太长时间是不是?”
画举到跟前来,紫薰惊喜地看了徐元笙一眼:“元笙,画得可真好。神韵可都有了。”
可不是,画中男子眼神锐利,就连西服上的细节都勾画得清晰无比,虽然时间紧促,但画得很是传神。
徐元笙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元,放到了浅浅的手心:“你的画不错,会画国画么?”
浅浅连连摇头:“不精通,不精通。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她一边作揖,一边收拾了赚钱的家伙,一溜烟跑远了,心里还紧张得像揣只小兔。
紫薰好奇地看着徐元笙的眼神一直跟随着那个画画的小子,忍不住问道:“徐大哥,有问题吗?”
徐元笙收回了视线,低头看了一眼那画,唇角露出了一丝不明的笑意:“没有。很好。”
确实很好!
浅浅几乎是一路狂奔回了大杂院。
大杂院里比往昔更杂乱了。
天井里堆满了杂物,一大堆人正往外搬东西。
唱戏的小哥见到了浅浅,连忙朝她招招手。
“这是怎么了?”浅浅几乎落脚的地儿都没有了,一路挪过去,小心翼翼得问道,“大家伙要搬家?”
那男子得了浅浅的一件衣服的好处,还记着呢,朝贴在浅浅屋门外的一张告示一指:“你还没瞧见吧?屋主来收屋了,大家都得搬。你也一样。”
浅浅吓了一跳。
初来乍到的,哪怕是个狗屋,她昨天晚上也拾掇得辛苦呀。
她连忙凑到那告示上去看。
真是脑仁疼。
一行行的正楷字,竖着写的繁体,把她所有最不喜欢的因素都给占满了。
她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读着:“收回祖屋,贴补两个月的房租,腊月十七搬离,违者……”
她把扇子一收,身子都哆嗦了起来。
腊月十七,大过年的,让她蹲大街上去?
人家有亲戚有朋友,她连只狗都没有。
她急急地道:“这屋主谁,谁,出来理论一下,哪有这样的,说让人搬就搬,得容我找个新住处吧?让我睡天桥睡大街去吗?”
那唱戏小哥一个劲地拉她袖子,旁边一个警棍就砸下来,浅浅吓了一跳:“理论?”那黑衣黑裤的巡捕房的人手里拿着警棍。“你别找屋主了,你来跟我理论吧。”
这形势比人强,好女子不吃眼前亏,浅浅身子一下矮了。
要是人家把她抓去吃免费牢房就完了。
她认命地回屋拾掇东西。
原主倒没有什么值钱的,浅浅昨晚已经翻了个底朝天,最值钱就是那袋米了。她随便找了两件补丁加补丁的衣裳,其实是为了藏她那几十个银元。
“这世代,有客栈什么的吧?”浅浅在问666,敢情把人当百度地图一样用,“或者是还有哪里招租的?”
“和平大饭店,要么?”666剔了剔牙。
“得嘞,谢谢您。”浅浅决定不信它的任何一个标点符号,“我……”
忽然,门外的那几个巡捕房的家伙吹响了哨子,冲进了浅浅的屋子。
她房内的门本来就坏了的,被这么一踹,坏得更加彻底。
一道大铁索套上了她的脖子,她大吃一惊:“长官,这,这,您这是……”
“上面收到消息,说这里有革命党。”那领头的道,“来,全都给我带走!”
浅浅可算是吃了大亏,那铁索套到脖子上,险些没把她的脖子勒断。
“长官,长官,这一定是弄错了什么……”
天井里哭爹喊娘的,几个捕头把人家家里的男丁都给铐了,连唱戏的小哥也不例外。
浅浅忙叫道:“我是女的,货真价实女的!”
那领头的一拽她手里的布包。
这下可好,哗啦啦的,几十个银元掉了一地!
“看,革命党!”浅浅被那几个巡捕房的人推搡着,那些人捡起了地上的银元,欣喜如狂。
“你们是土匪吗?”浅浅气急,脸上挨了重重一个耳光。
为首地道:“给我把她关进牢里。伙同革命党,那是叛国罪!所有财产都要没收!你们谁跟她有关系的,统统给我站出来!”
这种时候,谁敢冒头啊。
也没人跟这个捡垃圾的小姑娘敢扯上关系啊。
眼睁睁看着浅浅喊着救命,喊着抢钱,她被押上了甲壳车,手上脚上都上了镣铐。
“我告诉你,你要敢再叫,我就判你个枪毙!”捕头恶狠狠地道,“这个月我抓革命党的指标还没够数呢。你给我小心点!”
民国末期,这内忧外患的,历史浅浅可是读过的。
可黑到这种程度,简直是令人骇然听闻了。
为了充人头,贪图她的钱财,就把她给抓起来了。
估计也是眼睛毒,四下一看,就觉得她没有家眷,最好欺负,死了也没有个对证。
哗啦啦的,大杂院里的男人全都给抓了起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关在一处。先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搜了出来,再一个接一个地审问。
所谓审问,也就是问个姓名,家庭成员,读了几年书的之类。
浅浅被困在最里头,要发霉了。
一大群男人,一天的功夫,全跑光了。
家里人都凑了钱,到巡捕房里来赎人。
是不是革命党,这些巡捕心头清楚。
钱收下了,人也得放了。
只有浅浅,吃两顿猪食一样的馊水饭,饿得前心贴后背的,巡捕还嫌弃她吃干饭,时不时用警棍敲一下牢房:“喂,你说你就没认识个什么人,好来赎你出去?”
浅浅有气无力抬头看他:“我会画画,要不,我给你画副画?”
“滚犊子。”巡捕骂了几句粗口,“你们这种下等人,一个钢镚都舍不得出,过几天就枪毙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