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景华本是要同李治善一同出宫,不想,才出御书房,便有坤宁宫的小内侍走了过来。
“候爷,娘娘请您去趟坤宁宫。”小内侍上前说道。
李治善连忙拱手和詹景华道别。
詹景华跟在小内侍身后,一路沉默着朝坤宁宫走去,一路遇上好几拨内侍宫人,在行过礼过,并不曾像从前一样侧身回避,而是目光好奇的盯着他的背影看,偶尔还能听到轻轻浅浅的议论声。
“娘娘那出什么事了?”詹景华突然开口问道。
小内侍垂了头,轻声说道:“太后禁了娘娘三个月的足,罚抄娘娘抄《女戒》三百篇。”
詹宜自进宫便和周太后相处融洽,十几年的婆媳,别说是禁足,就连喝斥都没有过。而詹宜人生中的第一次受罚,却是因他之故。詹景华一时间心里万般不是滋味!
接下来,不论是小内侍还是詹景华,都没有再开口。
走了约有半柱香的时间,终于到了坤宁宫。
坤宁宫宫门已闭,小内侍上前敲门的功夫,周遭一瞬多了好几道审视的目光。
詹景华攥了攥垂在身侧的手,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让自己没将那些背后鬼鬼祟祟打探的人拎出来。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露出半张女子端庄秀丽的脸。在看到站在阶沿之下的詹景华时,女子黯然无光的眸子陡然一亮,抖着声音喊了句“候爷。”
“玉溪,娘娘可还好?”詹景华问道。
玉溪还在候府时便是詹皇后屋里的大丫鬟,年岁比詹皇后还要大上几岁。宏祯帝独宠邵贵妃时,便是玉溪提出让詹景华送芷秀进宫,目的就是为了替詹皇后拉笼宏祯帝。
计是好计,宏祯帝确实也临幸了芷秀,只是让玉溪和詹皇后都没有想到的是,宏祯帝虽然临幸了芷秀,可对邵贵妃恩宠非但丝毫不减,反而是日益增长。
詹景华心念迭转间,已经拾脚进了宫门。
“娘娘,她还好吗?”
许是心中有愧,詹景华难得的心虚了一回。
玉溪叹了口气,“好和不好,还不就是那么回事。这么多年,娘娘早已经将一切看透看淡了。”顿了顿,轻声问道:“只是,府里二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溪自跟了詹宜进宫后,便梳了妇人发式,发誓不嫁终身侍候詹宜。因她这一忠贞之举,便是当年老鹤庆候也卖她三分薄面。
是故,玉溪既然有这一回,不管詹景华愿不愿意,他都必须给她一个回答。
可是,詹景华能说什么?
詹宝茹的荒诞不经胆大妄为,都是他一步步一日日,处心积虑放纵而成。当然,明面上他是和詹宜通过气的。
说词自然是他功高震主,使得皇上百般忌惮,他若是再洁身自律,严束家人,只怕越发使得皇上枕戈待敌。不若自暴其短,将候府治成个筛子,让皇上看到他空有一身武力谋略,却无治家治国之道。
事实证明,詹景华对宏祯帝了解很深。
这些年,宏祯帝对他虽仍然忌惮,但却已经不似刚登基那会儿了。
詹宜庆幸,詹景华也庆幸,但俩人却怎么也想不到,詹宝茹会脱离她们设定的轨道。
詹景华沉沉叹了口气,说道:“见到娘娘再说吧。”
玉溪点了点头,好在这会子离坤宁宫的主殿也不远了。
坤宁宫的总管太监梁兴亲自候在了大殿外,远远的见到詹景华和玉溪,几乎是小跑着迎了过来。
詹景华没来由的心头一紧,当即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候爷。”梁兴揖手行礼。
“娘娘呢?她怎么样了?”詹景华问道。
梁兴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娘娘将自己关在寝殿,从早上到现在连杯水都没喝。”
詹景华当即回头朝玉溪看去,眼底盛着毫不掩饰的浓浓不满。
玉溪看在眼里,却并没有解释什么,而是仍旧目光轻垂的往前走。
不多时,一行人到了大门紧闭的正殿。
詹景华突然回头看向玉溪,“太子殿下没来过吗?”
“殿下前几日夜里受了风寒,太医嘱咐需静养,不能再吹风,否则寒邪入体,这个冬天怕是有点麻烦。”玉溪说道。
可即便如此,出了这样大的事,也应该过来看看吧?
詹景华心里几可忽视的内疚感,瞬间消失殆尽。
燕家的男人个个都是薄情的。
“娘娘,鹤庆候来看您了。”梁兴上前敲门,轻声说道。
只是,大殿里却仍旧静寂如死,好似里面根本就没有人一样。
梁兴还要敲门,詹景华抬手示意阻止,待梁兴退下,詹景华上前一步,轻轻喊了一声,“娘娘。”等了等,眼见得仍旧没有什么动静,默了一默,詹景华轻声喊了一句“阿姐。”
梁兴和玉溪神色一动。
而就在这时,一直没什么动静的大殿响起了轻轻的步子声,不多时,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穿一身杏白色宫装,眉梢眼角间隐露皱纹脂粉未施却尽显雍容的詹宜,凤眸轻挑淡淡的撩了眼詹景华,稍倾,微微侧身,“进来吧。”
詹景华拱手揖了一礼,抬脚走了进去。
詹宜则对候在门外的玉溪和梁兴说道:“我与候爷说几句话,你们就在这候着吧。”
“是,娘娘。”
玉溪和梁兴交换了眼色,下一刻,一人守在了殿门口,一人则绕着主殿慢慢的走动,目光警觉的扫视着四周。
深宫之中,人心复杂,没人知道那些往日里相处融洽的,到底是敌还是友。
大殿内。
詹宜转身看向半步之外面沉如水的詹景华,张了张嘴,却陡然发觉不知道该说什么。
默了一默,叹了口气,指了一侧的紫檀木玫瑰椅,“坐吧。”
詹景华看着眼前正当盛年,容颜虽未老去,一颗心却已然沧桑不堪的詹宜,嗓子莫名的一哽, “阿姐,对不起。”
詹宜一对清澈如同婴童般无垢的眸子里,绽起抹浅浅的笑,“傻了不是,你为什么要和阿姐说对不起呢?是因为宝茹的死?可做都做了,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是因为太后对我的惩罚?那就更不必要了。我都无所谓,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不,都不是,是因为我对你的隐瞒。
詹景华张了张嘴,却在下一刻对上詹宜含笑的目光时,目光轻撇避了开去,终究还是没有勇气面对。
詹宜却当他仍旧是意难平的缘故,默了默,轻声说道:“天家无亲情,我们不是早就知道的吗?既然知道,又何心忿忿不平?”
“皇上来过吗?”詹景华问道。
詹宜摇头。
发生了这样的事,论公论私宏祯帝都应该来坤宁宫坐坐,安慰安慰詹宜。可是,他出了御书房却直奔长乐宫去。
说不难过不过是自欺人,但却也没有难过得伤心伤肺那么严重。只不过是在原有看透的基础上又看透几分罢了。
她现在唯一该庆幸的是好歹宏祯帝尚念旧情,不然,她真心不知道这日子再过下去,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
下意识的又想叹一口气,但却在眼角的余光撩到像座山一样站在跟前的詹景华时,那口气却被詹宜慢慢的压了回去。
“你来得正好,我原本还想让玉溪走一趟。”
詹景华抬头看向詹宜,“什么事?”
“霆儿这都大婚几年了,不论是太子妃还是太子良娣都没有动静……”提起燕霆,詹宜的居头不自觉的拧在了一起,“从前萧氏尚在时,曾经和我说过,蓟门关外有一种生子果,吃下这种果子……”
詹景华完全没有想到,詹宜竟然和他说的会是燕霆的子嗣之事。
一瞬的怔忡后,当即打断詹宜的话,“萧氏的话不可信,倘若真像她说的那样,为何她婚后几年无所出,不想办法找来给自己吃?”见詹宜的脸色变了变,不由得便放柔了语气,说道:“许是,萧氏见娘娘忧心,故意撒个谎言骗娘娘安心的。”
詹宜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对上詹景华尽显英气的脸时,嘴里一瞬间如同吃了两斤黄莲,苦得她连舌头都麻木了。
别的人而立之年别说儿子,就连孙子都抱上了。可声名赫赫的鹤庆候,皇后的母家,太子的外家却连一个继承人都没有。只剩下他一个人苦煎死熬!
“阿弟,别再守了,娶个媳妇回来替詹家开枝散叶吧。”詹宜不无凄然的说道:“萧氏再好,她已经去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不为自己想想,也为阿姐,为太子想想。”
詹景华垂了眼眸,“阿姐,秀嫔若是能生下龙子,你抱来养吧。”
詹宜猛的抬头,目光一瞬锐利如刃,直直看向詹景华。
那样的目光,仿若洞悉一切,使得詹景华突然的便心跳如擂,呼吸也跟着变得急促起来。若不是多年的战场生涯,多少次的生死历练,他差点便要露出马脚。
“阿姐,你,怎么了?”詹景华对上詹宜的目光,状试不解的问道:“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詹宜却在这时,慢慢的收了目光,然后转身,看向了雕花窗扇外碧蓝如洗的天空,“没什么,阿姐只是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
詹景华攥了攥汗湿的手,沉吟着说道:“阿姐,璟王殿下与圣上并非一母同胞,可璟王对皇上的忠心,皇上对璟王的看重,我们都是有目共睹。”
詹宜闻言,身上的冷厉慢慢消散,末了,脸上绽起抹温和的笑,“这事不急,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