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菁返回京师,才进了家门,还没有落座,玉玲珑就匆匆进来,低声告诉:“尉迟府邸传来的消息,皇上将海棠小姐的婚期,定在二月二。”
胡菁吃了一惊,叫道:“这么快!”
玉玲珑苦笑说道:“原先什么都准备好了,一切都到位了,再做起来当然快。”
胡菁说道:“马上给我收拾收拾,我立马去尉迟府邸见海棠姐姐。”
胡说迟疑了一下,说道:“时间已经不早了。再说您刚刚远路赶回来,身子也疲乏。虽然正月里不宵禁,但是这么晚上人家门拜访,未免不恭敬。不如明天赶早。”
胡菁皱眉说道:“我要去就去,你怎么这么多话!”
胡说当下立马去收拾了。
胡菁叫过玉玲珑,随便收拾了一下衣服穿戴,当下就往尉迟府邸里赶。
尉迟海棠迎出来,笑道:“人家都说拜年要赶早上,你却入更了才来,可见这心是不诚的。我听闻你去了巴州城,可是巴州有什么事儿要你去处理?”
胡菁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没有什么事儿,就是在长安待闷了,出去逛了一圈。我听闻姐姐的事儿,就难免着急了一些。也不顾晚上上门失礼了。”
尉迟海棠笑道:“你这性子,果然是急躁的。再说你替我着急了,也是没用的。”看着胡菁笑道:“再说了,嫁给太子殿下也不见得是坏事。这些天谣言纷纷,都说我是庶出,没有资格成为太子侧妃,但是太子殿下却是亲自前来我说,亲口告诉我,他在乎的是我这个人,不是什么庶出嫡出的身份;即便民间群情纷纷,他也会向皇上坚持这个婚约。”
胡菁迟疑了一下,说道:“可是……”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尉迟海棠看着胡菁,眼睛里波光流转,说道:“为了这个事儿,太子殿下还赶到礼部,翻开典籍,与那群老头儿争辩。这份心就难得了。”
胡菁深深吸气,说道:“我还是担心太子殿下不能共富贵。”
尉迟海棠笑道:“真有那一天再说,我也不是柔弱之人。”转过话题,看着胡菁,笑道:“我……还未曾恭喜你。肃王殿下对你也算是有心了。”
胡菁略怔了怔,说道:“姐姐,你说什么?”
尉迟海棠笑道:“肃王殿下爱重你,这些日子一直都为将作监的事情来回奔走,全京师的人都看见了。堂堂皇子,亲自做做下人之事,不是对你有心是什么?我母亲去了一趟皇宫,徐贤妃都说了,忙完我这一阵事儿,就要为你的事儿做准备了。”
胡菁整个都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
有人想要将自己与李承世凑成一对呢。
之前李承世咄咄逼人,李承天处于弱势;这些日子李承世不再在这些事儿上动脑筋,而李承天却得以娶上尉迟炯明的女儿,形势登时就平衡了。
但是,如果将自己嫁给李承世呢?
自己懂得黑火药,懂得造火炮,整一个国之重器,一旦嫁给李承世,现在微妙的平衡立马就会被打破。
所以皇帝不会主动将自己嫁给李承世。所以那幕后黑手知道,想要皇帝赐婚,先从舆论抓起。等这些事儿传得沸沸扬扬,等全京师的人都翘首以待这桩婚姻佳话,再不赐婚就要成为丑闻的时候……皇帝也只能捏着鼻子认账。
这叫做绑架民意。
自己这一阵为了尉迟海棠的事儿忙碌,也不想别人已经将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一颗心,瞬间有些冰冷。
不过现在着急的却是尉迟海棠的事情。当下摇头说道:“我不会嫁给李承世的。”
尉迟海棠笑道:“何苦来着。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肃王殿下除了肥胖一点,权谋方面无能了一点,其他方面还真的没有什么缺点。你将他的心思都收在格物学院里,皇帝陛下也好,太子殿下也罢,虽然不好明说,但是都不会忽略你这等泼天功劳。”顿了顿,温言笑道:“我知道,你是因为我要嫁给太子殿下,所以不敢嫁给肃王,生怕有一天兄弟阋墙,你我姐妹不能相处是不是?这一点,我反而不担心了。妹妹你见识出众,肃王对你又是非常爱重,你嫁入肃王府,定能规劝。最糟糕的情况,怎么可能发生?”
胡菁说道:“姐姐,您劝我嫁给肃王?”
尉迟海棠失笑说道:“姐姐那里会劝你嫁给谁,不嫁给谁?不管你嫁给谁,姐姐都是祝福的,姐姐只是想,现在这个形势,你要么不嫁人,要嫁人的话,就只能嫁给肃王了。你如果真的能嫁给肃王,那对于姐姐的私心来说,还是有些好处的,如此而已。现在美中不足的是,肃王已经有了续弦,如果早些年,肃王嫡妃刚过世的时候就好了。”
胡菁摇摇头,说道:“姐姐,你不懂我。我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即便嫁入侯门也好,嫁入农家也罢。为人侧室的事情,是断断不会做的……我希望姐姐也不要做。”
尉迟海棠苦笑说道:“你还有不做人妾室的硬气,我这事儿,容得我反对么?”
胡菁看着尉迟海棠,沉声问道:“我只是想要问姐姐,您是自己愿意做人侧室呢,还是不得不做人侧室?”
尉迟海棠笑道:“这有区别吗?”
胡菁很认真地说道:“有区别,有很大的区别。”
尉迟海棠说道:“就本心来说,当然是不愿意的。但是这些日子就太子殿下有些交往。殿下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据说正妃郑氏也不是一个霸道的人。想来日后的生活也不会难过。”
胡菁愣了一下,一种无力的挫败感涌上心头,低声说道:“那就是说……姐姐还是愿意的。”
尉迟海棠苦笑说道:“你不要看不起我……形势如此,容得我选择么?不如将不情愿转化成情愿,倒也能落个好心情。”
胡菁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了。”心却是缓缓沉落了下去。
尉迟海棠也知道胡菁心中所想,振作了精神,笑道:“过几天可有空?我年二十二去大慈恩寺上香,咱们一块儿去?等我进了太子府,要再出来就难了。”
胡菁答应了,笑着说道:“我原先答应与金城公主一道去上香,倒不妨约着她一块去。”
胡菁早就答应金城公主一道去大慈恩寺,但是胡菁忙着将作监,这事儿也就一拖再拖了。现在尉迟海棠要去大慈恩寺,两件事就并成一件办。
何况,胡菁心中,有了一个大胆而且疯狂的主意。
就这样过了几天。因为一个公主一个县主还有一个太子府的侧妃要来上香,大慈恩寺也早早做了准备。今天是断断不接纳其他香客了,将几个大殿都清空出来;一群和尚,在大殿之上正襟危坐,钟磬齐鸣,给三人做了一趟标准的文艺汇演。只是这念经的调子未免单调,又没有漂亮的舞蹈相辅佐,看这样的文艺汇演,着实缺少兴趣,金城公主就毫不客气地打了一个大哈欠。
胡菁眼睛往和尚丛里转了一圈,却没有找到上一辈子见过的那个和尚,不免有些诧异。
文艺汇演终于结束,和尚们排队有序离开,偌大一个前殿,就只剩下三个贵族小姐和几个丫鬟宫女,还有一个伺候着的住持老和尚。
尉迟海棠还闭着眼睛祷告,金城公主拉着胡菁的手,悄悄指了指殿堂的后门。胡菁心中明白,当下摇了摇头。
金城公主使劲揪住胡菁的衣服。
胡菁低声道:“要去你自己去!”
金城公主低声说道:“你不陪着我去,我就跑去找老和尚,说你想见辩机和尚!”
金城公主这句话实在狠。胡菁点了点头,悄悄站起来,脸上的表情叫做生无可恋;金城公主牵着胡菁的手,站起来,脸上的表情,叫做奸计得逞。两人一道,悄悄往后门走。一群小宫女要跟上来,还有老和尚也上前,金城公主摆手止住,说:“我们要去出恭,臭烘烘的,去一个丫鬟就够了——胡说陪着吧。老和尚,你这儿我熟得很,不会丢了的。”
三人往后门走。后门之后又是一重殿宇,那是供奉观音的。只是前殿与后殿之间,有一个侧门,所谓的茅房,也在侧门之外。三人出了侧门,却不去茅房,金城公主轻车熟路,直接往边上一个院落走。一边走,一边悄声告诉胡菁:“辩机和尚的师父是一个死脑筋!他认为辩机和尚长得好,那就是原罪,寻常时候,都不要辩机和尚出门!但是辩机和尚真的是一个天生的和尚,他几天功夫就将所有的经文都背诵下来了……寻常时间,辩机和尚都在这个院子里,孤零零的一个人念经……”
胡菁于是苦笑:“你知道得倒是很多。”
金城公主指了指围墙,说道:“这儿有段围墙特别低……嗯,这边有块石头,咱们搬过来,踩到石头上去看。辩机和尚寻常都坐在桂花树底下念经,今天天气这么好,他肯定在外面,咱们肯定能看到。”
金城公主说着话,就站到石头上去了。其实距离墙头还有一段距离,但是这年头的墙头也没有玻璃渣子,金城公主双手抓着墙头,用力一跳,半个身子就顶在围墙上了;再用力一翻,整个人就全都骑在围墙上了……只是那姿势非常不雅。
看着金城公主这般模样,胡菁不免好笑,当然要阻止:“公主,快下来,成什么样子!”
金城公主笑道:“我看见了,呀,他也看着我了……”
却听见侧门有脚步声,正往这边走来。
金城公主发了慌,忙一跃而下。胡说忙冲上前接着。但是声音却未免重了一点。侧门立马有声音叫了起来:“什么人?”
金城公主叫了一声苦也,撒腿就要跑。
但是怎么来得及?
如果被抓着一个现形……
好吧,此事在胡菁的算计之中,但是如此惊险,却在胡菁意料之外。
千钧一发!
胡菁一把将金城公主拉住,对金城公主做了一个“闭嘴”的神情,上前,蹲下身子,做出查看石头的样子来。
身后的脚步声上前,胡菁才回头笑道:“空明大师。”
空明大师,也就是那个老和尚,看见胡菁与金城公主都平安无事,这才放了心,问道:“两位殿下,方才这儿……发生什么事儿了?”
胡菁微笑说道:“方才我们从茅厕出来,隐约看见这儿墙头趴着一个人影,恍惚还是一个女子。当下就走过来,却见那女子翻身下墙,转眼之间就不见了,不由好奇,当下就过来看。”
空明和尚忙连叫阿弥陀佛,面红耳赤,不知如何言语。送胡菁三人离开之前,又不免给了胡菁三人一些贿赂。
不过和尚寺庙虽然有钱,但是真的也拿不出多少适用于少年女子的贿赂。又不好拿着大笔的钱庄银票来塞。左右也不过是一堆各种各样的平安符,一堆供果罢了。
只是那数量比寻常的上香回赠更多一些。
胡菁知道空明和尚的意思,临行之前,对老和尚悄悄说道:“大师放心,我们姐妹都是知道轻重的,大慈恩寺有女子爬墙的事儿,绝不轻易外传。”
空明和尚连忙道谢。
胡菁又笑道:“只是您这儿也要小心,什么祸害总要从源头斩断才好。”
空明和尚露出为难神色,说道:“他自己本身,并无过错……”
胡菁微笑说道:“这些日子,朝廷与吐蕃联姻之事已经成了定局,朝廷将送昭阳公主入藏,需要大量随行人员。大师,大慈恩寺如果能派高僧,伴随公主入藏,在那蛮荒民众之间传播教义……”
空明和尚眼睛一亮,说道:“那可是大功德!”
胡菁含笑点头:“一定要选取博学多才的大师前往才行,最好还要选取稍稍年轻一点,因为藏区气候不同,年纪大的,很难承受长途奔波。”
说完了话,胡菁就跳上了马车。
金城公主笑道:“你与那老和尚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
胡菁笑道:“我与他说了昭阳公主入藏的事儿,让他选两个和尚做昭阳公主的随行人员,藏地如今还算是蛮荒,正是开疆拓土的大好时机。”
金城公主笑道:“那倒也是。这个老和尚看着世外高人的样子,其实功利心还是很重的。”
尉迟海棠看着金城公主两人笑道:“你们上了一趟茅厕之后就有些鬼鬼祟祟的,可是干了什么坏事儿?”
胡菁笑道:“当然没有。”
金城公主吐了吐舌头说道:“就是有我也不告诉你。”
三人哈哈大笑。尉迟海棠笑道:“这么鬼鬼祟祟,定然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还不赶紧给本姑娘几百两银子贿赂一下……”
金城公主就去搔尉迟海棠的胳肢窝。
两女笑成一团,此事就这样揭过。
新年过后,将作监又向全国各地招来了几十个高手匠人。这一群工匠汇聚在一起,爆发出来的创造力,是难以想象的。又有胡菁在其中做了一些引导——虽然在蒸汽机的制作上进展不算太大,但是顺带着被研究创造出来的发明,却是呈现出了一种爆发式的喷涌。
将这些发明拿出来,召集商人,开一个拍卖会,收入居然不少。更重要的是,其中很多发明是有利于民生的,这对于塑造皇帝陛下那英明神武的形象,大有好处。
当然还有一个附带的原因,这些新发明拿出来,就意味着商机。通过拍卖拿走专利权的商人,大多数都是皇亲国戚。亲戚们不叫穷了,皇帝陛下的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一口气开上三个时辰的大朝会也有劲儿了。
皇帝陛下终于认同了胡菁那“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理论,想要加大对将作监的投资,不过胡菁却是坚决不要,原先咱们怎么说,咱们就怎么来!
皇帝陛下看着眼痒痒,却是无可奈何。
兴旺钱庄的各项业务都已经开办起来。皇帝陛下又听从了胡菁的建议,确定了金银铜三级货币体系。货币体系清楚,胡菁就大手笔在全国各地几十个重要的城市都开设兴旺钱庄分部,将异地存取款的业务开展起来,让商人们已经渐渐养成了带着银票上路的习惯。让皇帝陛下头疼了几年的“钱荒”问题,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当然了,要一口气开设几十个钱庄分部,靠着原先那群魔王的力量还是有所不逮的。巴州商会倒是又挣了不少钱,但是胡菁不敢太过张扬——于是,胡菁又引入了投资。
当然是朝廷的投资。用胡菁的话来说,这就叫做公私合营,朝廷占了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而皇帝陛下、巴州商会和一群魔王的投资全都被稀释了。只是胡菁坚决要求要将钱庄的决策权掌握在自己手中,皇帝陛下也知道这钱庄最早就出自胡菁的设想,让胡菁管理才是最合适的,居然就答应了下来,只是加派了财务的审计人手。
转眼之间就到了二月初一傍晚,胡菁还在将作监里看图纸,玉玲珑快步进来,说道:“县主,出大事儿了。尉迟家的婚事黄了。”
胡菁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脸上却没有多少波澜,问道:“为什么?”
玉玲珑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几天京师之中不知怎么就传出了一些谣言,说是……尉迟小姐与大慈恩寺的和尚有着不干净的关系。”
胡菁看着玉玲珑。
玉玲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好在徐贤妃派了宫中有经验的老嬷嬷,已经调查清楚,尉迟小姐是处子之身,那些污言秽语,与她无关。”
胡菁点了点头,说道:“这就好。既然如此,这婚事怎么黄了?”
玉玲珑看着胡菁,心中略略有些诧异。她知道尉迟海棠与胡菁关系亲密,现在听闻尉迟海棠婚事骤变,胡菁竟然如此平静,这实在让她有些不明所以。然而心中嘀咕,面上依然毕恭毕敬禀告:“宗人府与礼部当然不会因为一个谣言就退了一个王侯之女的亲事,何况还是皇帝陛下亲自指定的。尉迟将军也曾跑到皇上面前说了这件事,请求皇上收回赐婚的命令,但是被皇上一番话说服了。但是钦天监的孙监正却禀告说,尉迟小姐的八字克夫,是天煞孤星的命格,不适合嫁入皇家做侧妃……”
钦天监,孙监正!——除了自己,还有人不愿意尉迟海棠嫁入皇家!
——胡菁记得,这个孙监正,与纪王李承江,有些牵扯!
李大神棍装神弄鬼的本事不错,钦天监对李大神棍都是笑脸相迎。这一世胡菁与钦天监的关系还可以,上半年求雨的时候,胡菁还曾借重钦天监的天气预测本事。
但是胡菁没有想到,钦天监竟然敢在这种事情上做文章!
这是与整个军方对着干!
胡菁“腾”地站了起来。
——胡菁的逻辑很简单,我可以算计尉迟海棠,但是其他人,没有这个资格这般欺负尉迟海棠!
——好吧,不错,玉玲珑大惊小怪,胡说却是没什么反应,因为这些谣言,本来就是胡菁让胡说去散播的。其目的也很简单,那就是帮尉迟海棠退亲。
在胡菁的预设之中,因为关系到皇家面子问题,皇家会另外找理由退了这门婚事,比如说让李大神棍开个口,说是两人八字不合什么的;但是在退婚之前,皇家肯定会找大慈恩寺调查清楚这件事,恢复尉迟海棠的名誉。
要调查清楚谣言的来源很难,但是找大慈恩寺调查一番很简单。
然而,让胡菁没有想到的是,皇家没有选择退亲,但是有人却是抓住了这个机会!为了断了太子殿下的臂膀,他们甚至卑鄙地拿一个女子的生辰八字做文章!
这是要毁掉尉迟海棠的一生!这完全超过了胡菁的忍耐范围!
于是胡菁就冲出大门去了。
也不管玉玲珑如何在身后叫喊,胡菁就像是一阵风卷过一般,下了楼,跨上夜照白,拎着梨花枪,暴雨一般的马蹄声响起,冲出家门,就不见了踪影。
胡菁旋风一般冲进了城门,后面响起玉玲珑的尖叫,她不懂骑射,当然追不上……这时候还是胡说靠谱,急忙呼喝了县主府邸的护卫,一路追着去了。
县主府邸的所有护卫,都是李承源精挑细选出来的老兵,骑射之术都是极端高明。这些护卫,主要职责是保护胡菁安全,胡菁进入将作监之后,他们就留在将作监门外。
现在已经到了快要关城门的时候,这路上上已经少有行人。将作监距离长安城里的钦天监,也不过十来里路,只是城门附近人口多一点而已,其他都是是清净的道路。再加上胡菁的骑术端的高明,夜照白也是通灵性的好马,因此也没有什么大碍。
只是过坊门的时候遇到了一点意外。此时已经到了坊门要关闭的时分,守门的士兵已经缓缓要将门给关上,只是才关了一半而已。看见胡菁疾驰而来,守着城门的两个士兵挥手示意,要让胡菁停下马。但是手还刚刚扬起,胡菁已经一阵风一般,直接从他身边掠过,从那条正在合拢的门缝里飞驰了进去!……
这个骑射之术,自然是高明;但是负责守卫京都安全的士兵们何曾受过这样的轻视?
奶奶的,被人这样欺负还成?将城门打开,将马儿都牵过来,咱们出城,找那个敢闯门的!
——于是,两支队伍合二为一,浩浩荡荡,规模庞大。
好在街市上已经没有了多少行人。
这倒是出乎胡菁的预料。
这时候钦天监大门已经关上了,除了一个守门的老头还有两个轮值的小年轻——都不是胡菁认识的人。胡菁提着长槊,指着守门的老头问清楚孙监正的宅邸所在,就冲向孙监正的宅邸。
天色已经黑了,但是孙家府邸门口,却是灯笼高照,恍若白日。府邸里面,笑语喧哗,那是孙家在宴请宾客,也不知是什么因由。
管家正打算吩咐门房将门给关上,却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暴风骤雨一般的马蹄声。管家笑着与仆役说话:“这么晚了,难道还有人赴宴?”
却听见仆役嘴巴哆嗦:“那人……是敌人!快快,关上大门……”
然后耳朵就被扇了一巴掌。
管家怒气冲冲呵斥:“京师之中,皇宫脚下,哪里来的敌人!再危言耸听,小心大耳刮子扇你!——呀,那是什么人?……快……快快……关门!”
管家胖墩墩的身子就扭过来,想要奔进府邸,关上府门——但是身后那两个仆役反应更快,他门俩一溜烟就抢先闪进了侧门,将那管家落在最后面。至于大门,府邸平日是不开大门的,倒也省事儿了。
那管家气得直骂娘——但是一个词儿还没有蹦出来,陡然就听见马儿的嘶鸣声响起,正在自己头顶……
一瞬之间,身上汗毛炸起,身子僵直也不知如何行动……然后一个黑影在自己面前腾跃而过,那正是胡菁的夜照白!
一匹马儿,正在自己的头顶上越过!
等到胡菁的马儿腾跃而过,直接冲向侧门,窄窄的小门根本拦不住胡菁的骑术——管家才找到了声音:“胡县主,县主娘娘,您到底想要干啥呀……”
胡菁名气不算太大,但是在京师的贵族或者高官的管家,却是牢牢记住了这些该记住的面孔。这是职业素养,与胡菁的名气大小无关。
管家嘴巴上哭爹喊娘,脚却是发软的,再也挪不动脚步。
浑身冷汗,瞬间湿透重衣。
胡菁冲进了孙家的大门,但是跟着胡菁跑的人,却是不敢莽撞进去啊,全都气喘吁吁站定了。
管着城门的官兵,这才恍然发觉,自己追逐的这位闯城门的,是一位县主殿下!
而且是一位要闹事的县主殿下!
而且是一位要帮尉迟小姐讨要公道的县主殿下!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悲催的事情吗?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是追进去阻止呢,还是站在门口呼喝一番?
大家都是军方的人,真的与县主殿下作对,怎么向头头脑脑们交代?
几位有眼色的士兵,悄悄后退了几步,努力想要装出是路人甲的模样来——但是问题是,之前跟得太紧了,这路不太宽敞,想要不动声色地调转马头也不容易啊——
然后他们就听见里面鬼哭狼嚎,听见里面劈里啪啦,也不知打翻了多少东西,打倒了多少人——
小军官通红的脸蛋变得铁青,又从铁青变得通红,终于厉声喝道:“咱们进去,一定要阻止县主殿下……杀人!”
好吧,前提是阻止县主殿下杀人。
至于如何帮助县主殿下揍人,那是不可言说的秘密。
说实话,胡菁冲进孙家府邸,孙家的护院还算不少,胡菁以一敌十,没占什么上风。好在一群守门官兵进来后,大声呼喊着“不许动”“乱动即可杀”“胡县主,您不能杀人”,然后用刀将一群护院都赶到宅院的花园里……只剩下胡菁,对准那位孙监正,拳打脚踢,将孙监正打成一个猪头。
然后逼着孙监正写下“我算错了生辰八字的第八字”“尉迟小姐不是天煞孤星”几个字,署名,可怜的孙监正已经被揍成猪头了,手一直在发抖,写出来的字也不大像样。
嗯,胡说也带着人马追来了,与城门的那群官兵一起阻止胡菁县主杀人。
然后将那份文书送到尉迟家。尉迟炯明得到消息,亲自出门来,接过那份文书,看着胡菁,欲言又止,深深看了胡菁一眼,终于说道:“县主,我尉迟家欠了你一个人情。”
胡菁不知说什么才好,片刻之后才说道:“这……是我姐妹之间的交情,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转身就回自己府邸。还未曾上马,肩膀被人重重打了一记:“干得不错,瓜娃子!”
胡菁回头,看见程魔王那张满是络腮胡子的大脸和铜铃一般的大眼睛。
程魔王笑:“瓜娃子,老程看你很顺眼,上老程家喝酒去!”
胡菁不知道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就跟着程魔王去喝酒了。也许是因为上辈子曾经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也许是程魔王的模样就让人觉得可信,反正胡菁就不管大家闺秀应该有的道理,跟着程魔王去了。
程魔王家的酒宴实在不大讲究规矩。
同一个坊的徐魔王也来了,不同一个坊的牛魔王也来了,一起陪酒的还有程花花,还有程定岳;等第二天早上胡菁在程花花的床上醒来的时候,程花花幽幽说道:“昨天你吐了我兄弟一身……”
胡菁捂脸,深深叹息,觉得……再也没法见人了。
日子流逝,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昭阳公主出嫁了。
陪嫁的队伍迤逦数十里,再加上护卫的军队,竟然绵延百里了。
胡菁与金城公主站在城门外的高处,看着辩机和尚走在和尚的队伍里,渐渐去远。金城公主泪流满面,胡菁却是松了一口气。
少了辩机和尚这个导火索,金城公主不会再发疯了吧,金城公主的命运也许就改变了,或者,李承源的命运轨迹,也已经扭转。
金城公主收回了目光,看着胡菁,突然说道:“你与空明老和尚说的那一番话,就是要将辩机给弄走,免得我发疯犯错,是吗?”
胡菁苦笑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
却听见金城公主那柔软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不管怎样,谢谢你。”
胡菁怔住。
金城公主看着胡菁,含泪的眼睛里是笑意:“我不是傻瓜,我当然知道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我好。我的确是疯了。我是皇帝的公主,我已经许配给了宰相家,我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万民注视。我居然会为了一个和尚神魂颠倒,这很不应该……其实我也知道这一点,但是一想到他那张脸,我就控制不了自己。现在好了,他走了,上了高原,我即便控制不住自己,也没有地方发疯了。”
胡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金城公主含泪笑道:“我知道这个道理,他也知道这个道理……不要这么看着我,我与他见过好几次,我们还谈过好多好多话……他也处在矛盾之中,他不能违背教义,又不想辜负了我。所以他决定接受你的建议,去高原,让那霜风来侵蚀他的身体,在那蛮荒的世界里坚定自己的佛心……他答应我会回来,三四十年之后。那时候他的色相不再,我也红颜已老,那时候见面,就一切关碍都没有了。”
胡菁的眼睛里,也不由充溢着泪光。一种柔软的感动从内心深处奔涌上来,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是应该觉得高兴的,因为她将辩机送走了,少了一个让金城公主犯病的导火线。将来,长孙无极就没法用这个事情做文章陷害李承源了。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这件事让她距离自己的目标更近了一步。
但是看着金城公主的眼睛,胡菁又禁不住有些恍惚——我斩断的不是导火线,而是金城公主的青春啊。
从现在开始,金城公主也许会成为一个贤妻良母,她会与房二白头偕老,她会成为大唐朝无数名女的典范……但是,那还是金城公主吗?
送走辩机,又送金城公主回了自己的府邸,胡菁觉得,自己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所以走回自己的家门的时候,脸色还是有几分阴郁的。
却没有想到,玉玲珑悄无声息地迎上门来,悄声告诉胡菁:“尉迟大小姐来了。”
“海棠姐姐来了?”胡菁快步往屋子里走,笑着问道,“海棠姐姐是出名的不爱出门,难不成是来给钱不成,也不对啊,这还没有到月底呢。”
玉玲珑悄声说道:“不像是来给钱的,……脸色不好看。”
胡菁的脚步顿了顿,随即笑道:“估计是生意上有什么事儿吧。”
却听见一个淡淡的声音:“不是生意上的事儿,妹妹。”
胡菁怔住。那是尉迟海棠的声音,声音响脆,但是却透着一股阴郁。当下快步进了正厅,笑道:“有什么疑难,大家商量着也就办了。”
尉迟海棠站起来,眼睛钉在胡菁身上,说道:“我想要知道,那天我从素心观里回来,车辕却莫名其妙断了,然后我就与妹妹结识了。后来我才知道,那车辕不是莫名其妙断了,而是被人先锯了一大半……我想要叫妹妹帮忙查一查,到底是谁做了这等无聊透顶的事情?”
胡菁的脚步定住。
尉迟海棠眼睛看着胡菁,看着胡菁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就忍不住笑起来,那尖利的笑声就像是尖利的刀子:“有一次闲话,妹妹曾经告诉过我,说是要调查一件事情,就要看谁在这件事情中得利。我原先认为没有人在这个车辕事件中得利,后来得知妹妹曾经多次投递名帖和礼物,想要求见我的父亲——我才知道自己错了,至少妹妹在这件事情中得利了,妹妹如愿以偿,与我结识,是也不是?”
胡菁的头一阵一阵地眩晕:“可是……我没有恶意的……我只是想要与姐姐结识……”
许多乱哄哄的记忆窜上脑海,那是第一世的尉迟海棠,温柔贤淑,那是第一世的尉迟炯明,外冷内热。
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第二世的尉迟海棠,尖刻得像是一把刀子。
“是的,在你看来,你的确没有恶意,你只想与我结识而已。”尉迟海棠声音微微发颤,她的身形却依然站得很稳,“你想要借着我这个桥梁,认识我的父亲,你想要将我的父亲拉上巴州那条破船,是也不是?”
胡菁整个人一个激灵,想要大声否认,但是竟然无从置辩。她只是颓然地摇头,再摇头。
尉迟海棠又笑了,笑容少了几分尖锐,却多了几分沧桑。
“我到底是单纯了一些。原先以为,你与我年纪相仿,也就是一个少女罢了,与我结识,也就是找一个闺中密友罢了。却没有想到过,你是大名鼎鼎的巴州商会女统领,岂会做一些无用之事?你是大名鼎鼎的安国县主,安国安国,安邦定国不在话下,岂会为我一个小女子耗费这么多时间?我还曾听程花花说起,当初你才来到京师,你就送了一门大生意给程花花,当初建议,就是将其中一部分股份送给我,是也不是?果然是苦心孤诣啊,多谢了,我的好妹妹。”
胡菁终于发出声音来了,她说:“我只是想要结识你,姐姐。”
“结识我?”尉迟海棠咯咯笑起来,“我的姿色倾国倾城?我的才华举世无双?长安城中,闺秀无数,超过我的女子不知有多少,但是你却是费尽心机来结识我?”
尉迟海棠的反驳很有道理,前世的无数遭遇像走马灯一样在胡菁面前闪过,但是前世的尉迟海棠,从来没有这么尖锐地斥骂过自己。
她很想告诉尉迟海棠有关前世的事情,她很想述说一下那一段找不到身份被人诬赖的凄苦日子,她很想述说一下尉迟家为了帮助自己所冒的那些风险……但是尉迟海棠会相信吗?
这只是属于自己的一段记忆。唯一能共享这段记忆的人,叫做李淳,不是尉迟海棠。
“……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姐姐。”现在胡菁只能这样辩解,只是她的辩解很是无力。
“是啊,在你看来,你是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你带挈我做各种生意,让我能补贴家用,才几个月,你就给我攒下了好大的一堆嫁妆……但是你真的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吗?”
尉迟海棠逼近了胡菁:“你真的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吧?你告诉我,那天在大慈恩寺,是谁偷偷去看和尚,是谁与和尚有了私情?”
尉迟海棠的眼睛,像是烈焰,直接烧灼着胡菁的内心……胡菁想要辩解,但是她已经找不到说辞。
“也许不是你与和尚有私情,也许与和尚有私情的人是金城!但是谣言的传播,与你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因为你一直想要坏了我的婚事,你不想我嫁入太子府,于是你就制造了这个谣言,一石二鸟!一边是给金城一个警告,另一边,却是将我打落尘埃!我嫁不进皇家,你却帮我出了一口气,于是我父亲就欠了你一个人情!我父亲这样的老实人,说话向来算话,你说,你准备着用我父亲的这个人情,要挟我父亲做什么事情?”
“我……真的没有想过,我真的没有想过利用你的父亲!”胡菁终于尖叫起来,“我只是想要帮助你啊,我不想你嫁给人渣,我不想你嫁给人渣!”
“人渣?……这倒是一个新鲜词汇,但是胡菁,你有什么资格评价太子殿下是人渣?”尉迟海棠呵呵笑着,只是那笑容惨厉,“你与太子殿下从来未曾正面接触过,你就评价他是人渣?我也曾多次与你谈论太子殿下,是的,太子殿下是懦弱了一些,是太善良了一些,做事情拖泥带水没有主见,甚至还犯了不少错……但是他有原则有底线,比你这样的人要强一千倍啊,胡菁!”尉迟海棠看着胡菁,笑容收敛了,目光里竟然透着一股同情的味道,“我知道你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你想要帮助吴王争太子那个位置,你想疯了,你帮吴王拉拢将门还不算,你还想要削弱太子一系的力量,所以你才会想办法破坏我的名誉!”